第86章 銀匠爐火
吳家祖?zhèn)鞯你y飾箱在晨光中泛著黯淡的光澤。龍安心用軟布蘸著牙膏,輕輕擦拭氧化發(fā)黑的表面。箱角的蝴蝶紋樣漸漸顯露出來,但翅膀處的細節(jié)已經模糊不清——那是被歲月啃噬的痕跡。
"能修嗎?"吳曉梅蹲在他身旁,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苗帕邊緣。她今天沒戴任何銀飾,只有發(fā)間那根魚形簪子閃著微光。
龍安心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銀飾接榫處:"這里斷了,需要重新焊接。"他抬頭看向吳曉梅,"得找專業(yè)的銀匠。"
"雷公山最后一個銀匠十年前就死了。"吳曉梅的聲音輕得像片落葉,"他兒子改行開農家樂去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銀飾上,那些氧化形成的黑斑像是一道道傷疤。龍安心想起父親留下的木工工具箱——里面的鑿子也帶著類似的歲月痕跡。工具可以傳承,手藝卻可能斷代。
"我聽說雷山縣還有個老師傅。"龍安心合上銀飾箱,"明天我去看看。"
吳曉梅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帶上這個。"里面是半塊干硬的朱砂餅——苗族認為這能保佑遠行的人。
清晨的雷山縣籠罩在薄霧中。龍安心按照手機地圖的指引,拐進一條掛滿旅游紀念品的小巷。銀器店的招牌一個挨一個,上面清一色寫著"苗銀""手工""非遺"之類的字樣,玻璃柜里擺滿了亮得刺眼的鐲子和項圈。
"請問楊銀匠的鋪子在哪?"龍安心攔住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婦人。
老婦人瞇起眼睛:"哪個楊銀匠?"
"會做老式雷山銀飾的,聽說快八十歲了。"
"哦,老楊頭��!"老婦人指了指巷尾,"早不干那個啦,現(xiàn)在賣小商品呢。"
巷尾的店鋪掛著"民族風情超市"的塑料招牌。門口堆著印有"我愛貴州"的t恤和塑料牛角杯,一個禿頂老人正坐在柜臺后看電視劇,手里攥著把瓜子。
"楊師傅?"龍安心試探著問。
老人抬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警覺:"買什么自己拿,明碼標價。"
龍安心從背包里取出吳家的銀飾箱:"我想修這個。"
老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瓜子撒了一地。他顫巍巍地戴上老花鏡,手指在銀飾箱表面來回撫摸,像是在確認某種記憶。
"蝴蝶媽媽紋,"老人喃喃道,"凱寨的樣式。"他抬頭盯著龍安心,"吳家的?"
龍安心點點頭。老人突然站起身,拖著一條不利索的腿往后屋走:"跟我來。"
后屋堆滿了紙箱和塑料貨品,角落里蒙著一塊油布。老人掀開油布,露出一個小型工作臺——上面落滿灰塵,幾個鐵錘和鑷子已經生銹。
"十五年沒生火了。"老人用袖子擦了擦工作臺,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他從架子底層摸出一本發(fā)黃的冊子,頁角卷曲得像老樹的皮。
冊子里是各種銀飾紋樣的手繪圖,每一頁都標注著苗語名稱和所屬村寨。老人翻到中間一頁,指著一個蝴蝶圖案:"看,和吳家的一模一樣。"
龍安心湊近看,發(fā)現(xiàn)圖案旁邊還寫著幾行小字:"凱寨專用,女兒出嫁時戴,背面刻星辰紋"。他突然想起吳曉梅說過,這箱銀飾是她外婆的嫁妝。
"能修嗎?"龍安心問。
老人嘆了口氣:"工具都銹了,材料也"他頓了頓,"現(xiàn)在哪還有人用真銀子做手工啊,都是白銅鍍銀。"
"我?guī)Я算y子。"龍安心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合作社這季度的分紅——三塊手工銀錠,上面打著"阿耶玳999"的鋼印。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拿起一塊銀錠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牙齒輕輕一咬:"好銀。"他猶豫了一下,"可我老了,手抖,眼睛也"
"我可以幫忙。"龍安心取出父親留下的木工工具袋,"我懂點鏨刻。"
老人拿起一把細齒銼刀,手指在木質柄上摩挲:"湖南鐵匠鋪的貨,我年輕時也用這個。"他忽然抬頭,"你父親是誰?"
"龍建國,木匠,八十年代給凱寨修過鼓樓。"
老人一拍大腿:"那個漢人苗子!"他笑得露出僅剩的三顆牙齒,"他幫我改過壓花模子,用桃木做的,比鐵模不粘銀。"
陽光從狹小的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老人突然變得精神起來,拖著那條瘸腿開始收拾工作臺。龍安心幫忙擦拭工具,銹跡混合著油污在抹布上留下褐色的痕跡。
"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學這個了。"老人一邊生火一邊說,"我兒子在深圳開網店,賣義烏產的苗銀首飾,一個月掙兩萬。"他吹了吹炭火,"真的沒人要,假的搶著買。"
爐火漸漸旺起來,映紅了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龍安心按照指示將銀錠放入坩堝,看著它慢慢變軟、融化,像一團液態(tài)的月光。
"修舊如舊,最難。"老人用長柄鉗夾起坩堝,將銀水倒入模具,"新銀接老銀,要掌握火候。"
整個下午,龍安心都在給老人打下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木工的手藝在這里意外地派上用場——銀飾修補需要的耐心和精準,與木雕有異曲同工之妙。當老人手抖得無法完成精細的鏨刻時,他就接過工具,按照草圖一點點雕出蝴蝶翅膀的紋路。
"你父親教得好。"老人看著龍安心完成的紋樣,點點頭,"手腕穩(wěn),心也靜。"
暮色降臨時,第一件銀飾修復完成了。那是一枚蝴蝶胸針,翅膀上的紋路與吳家銀飾箱上的圖案一模一樣。老人用酸液做完最后一道處理,銀飾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啞光。
"剩下的明天繼續(xù)。"老人揉了揉發(fā)酸的后腰,"人老了,不中用了。"
龍安心幫老人收拾工具時,發(fā)現(xiàn)墻角堆著幾個紙箱,里面全是3d打印的苗銀飾品模型。"這是?"
"縣里非遺中心搞的。"老人撇撇嘴,"說要用現(xiàn)代技術保存紋樣。"他拿起一個打印的蝴蝶模型,"輕飄飄的,沒魂。"
龍安心突然有了主意。他掏出手機,給合作社的大學生志愿者發(fā)了條消息:【明天帶3d掃描儀來雷山縣】。
回凱寨的班車上,龍安心小心地捧著那枚修復好的蝴蝶胸針。月光透過車窗照在銀飾上,翅膀處的紋路投下細小的陰影,像是真的在微微顫動。他想起吳曉梅說過,苗族人相信銀器是有生命的,會隨著主人一起變老。
合作社的燈還亮著。龍安心推門進去,看見吳曉梅趴在繡架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一根金線。法國訂單的樣品已經完成大半,《十二個蛋》的圖案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他輕手輕腳地把蝴蝶胸針放在她手邊,銀光映著她疲憊的睡臉。
第二天一早,龍安心帶著三個大學生志愿者回到雷山縣。楊銀匠看到他們搬進來的3d掃描儀時,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這是褻瀆!"老人用苗語嘟囔著,"祖先的紋樣怎么能讓機器看?"
大學生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設備懸在半空。龍安心從包里取出昨天修復的蝴蝶胸針:"楊師傅,您看這個。"
老人接過胸針,表情緩和了些:"手藝還行。"
"如果把這些紋樣都掃描下來,"龍安心指著銀飾冊子,"就算再過一百年,后人也能照著做出來。"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掃吧。不過得按規(guī)矩來——每掃一個紋樣,得在火塘里扔粒米。"
整個上午,小店里回蕩著掃描儀的嗡嗡聲。老人坐在一旁監(jiān)督,每完成一個紋樣的掃描,就往炭火里丟一粒米,嘴里念念有詞。龍安心注意到他說的不是現(xiàn)代苗語,而是一種更古老的方言。
"這是給祖先的解釋。"老人對龍安心說,"告訴他們我們不是要泄密,是為了不讓手藝斷了香火。"
中午時分,當掃描到"蝴蝶媽媽"紋樣時,設備突然卡住了。一個志愿者驚呼:"奇怪,這個三維模型有異常波動!"
龍安心湊近屏幕,發(fā)現(xiàn)掃描出來的蝴蝶紋樣在某個角度會出現(xiàn)微妙的變形,就像水面上的倒影被風吹皺。老人卻笑了起來:"這就對了。真正的雷山銀飾,蝴蝶眼睛那里要留個氣孔,這是規(guī)矩。"
他指著銀飾冊子上的一行小字,龍安心這才注意到上面寫著:"翅尖第三紋留空,示蝴蝶魂魄出入處"。
"你們那個機器,"老人得意地說,"比人眼還靈嘛!"
掃描工作一直持續(xù)到日落。當最后一個紋樣存入硬盤,老人已經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龍安心小心地收起銀飾冊子,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用漢字寫著一段話:"紋樣可傳,心法難授�;鸷蚍执�,存乎一心。漢人龍建國代筆,1989年春"。
他的手微微發(fā)抖。父親從未提過這段往事。
返程前,龍安心將合作社這個季度的分紅全部留給了老人。"重啟銀爐吧,"他說,"我們合作社可以預定一批真正的苗銀飾品。"
老人數(shù)了數(shù)那疊鈔票,搖搖頭:"太多了。"
"不多。"龍安心指著正在收拾設備的大學生,"他們還等著跟您學真正的鏨刻呢。"
回村的路上,龍安心的手機不斷震動。吳曉梅發(fā)來十幾條消息,最后一條是張照片:她戴著那枚蝴蝶胸針,背景是已經打包好的法國訂單樣品。胸針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是活的。
大學生志愿者小王湊過來:"龍哥,掃描數(shù)據怎么處理?要建模打印出來嗎?"
龍安心看著車窗外掠過的山影:"不,做成數(shù)字博物館,每個紋樣都配上楊師傅的講解。"他頓了頓,"對了,加個水印——如需商用,須經阿耶玳合作社授權。"
當晚,合作社破天荒地開了次慶祝會。務婆穿上她珍藏多年的嫁衣,唱起了《銀匠歌》。吳曉梅戴著那枚蝴蝶胸針,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明亮。當龍安心宣布要資助雷山銀匠重啟作坊時,阿公帶頭鼓起了掌。
"有個條件,"龍安心看向吳曉梅,"第一批產品得給我們的繡娘每人打一件銀飾。"
吳曉梅的眼睛在火光中閃閃發(fā)亮,像是含著兩粒銀星。她沒說話,只是輕輕碰了碰胸前的蝴蝶。
夜深人靜時,龍安心獨自在工作間整理今天的資料。電腦屏幕上,3d建模的銀飾紋樣緩緩旋轉,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可見。門吱呀一聲開了,吳曉梅端著兩杯茶走了進來。
"務婆讓我給你的。"她放下杯子,茶水里漂浮著幾片楓香葉,"說是安神的。"
龍安心接過杯子,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兩人同時縮回手,茶水灑了幾滴在鍵盤上。
"那個"龍安心指著她胸前的蝴蝶,"很適合你。"
吳曉梅低頭看著銀飾:"楊師傅的手藝比我外婆那輩差遠了。"她頓了頓,"但還是比機器做的有魂。"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銀飾上的蝴蝶紋路在吳曉梅的衣襟上投下細小的陰影。龍安心突然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手藝活,三分在手上,七分在心里。"
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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