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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海外來客

    州民委的批文下來第三天,龍安心正在合作社清點剛收割的紫米,村委會的李會計氣喘吁吁地跑來:"龍經(jīng)理!快!州外事辦來電話,說有外國客人要來你們合作社!"

    龍安心手里的賬本差點掉地上:"什么外國客人?"

    "老撾來的苗族代表團!"李會計抹了把汗,"說是看了你們那個直播,專門來尋根的。明天就到!"

    這個消息像一陣風(fēng),瞬間吹遍了整個凱寨。婦女們翻箱倒柜找出最精美的盛裝,男人們忙著修葺鼓樓和風(fēng)雨橋,連孩子們都練習(xí)起了迎客歌。只有務(wù)婆坐在火塘邊,面無表情地抽著旱煙,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guān)。

    "務(wù)婆,"龍安心蹲在老人身邊,用苗語問,"您見過老撾的苗族人嗎?"

    務(wù)婆的煙斗頓了頓:"我姑姑的男人,民國二十五年跟著白崇禧的兵去了緬甸,再沒回來。"她吐出一口煙,"聽說是到了佬族的地界。"

    龍安心心頭一震。這意味著凱寨可能真有親人在老撾!

    第二天上午,三輛中巴車緩緩駛?cè)雱P寨。龍安心和村干部們穿著節(jié)日盛裝站在村口迎接。車門打開,十幾個膚色較深的亞洲人走下來,男人們穿著西裝,女人們則穿著色彩鮮艷的筒裙,與黔東南苗服截然不同。

    領(lǐng)頭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少說也有八十歲了,滿頭銀發(fā),拄著一根雕刻精美的烏木手杖。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突然停在遠處的鼓樓上,嘴唇顫抖著說了幾句話。

    "族長說,"翻譯是個年輕女孩,"這個鼓樓和他們瑯勃拉邦的一模一樣,連檐角上的鳥形裝飾都相同。"

    龍安心驚訝地看向鼓樓——那上面的鳥形木雕是阿公的父親六十年前做的,難道老撾也有完全一樣的設(shè)計?

    歡迎儀式在村委會前的廣場舉行。凱寨的婦女們表演了錦雞舞,老撾客人則還以傳統(tǒng)的蘆笙舞。雖然樂器形制不同,但旋律竟有七分相似。龍安心注意到務(wù)婆坐在最前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些老撾苗人。

    輪到族長發(fā)言時,老人用濃重的口音說了一長段話,翻譯剛要開口,務(wù)婆突然站起來,用苗語回應(yīng)了幾句。全場嘩然——他們竟然能直接交流!

    "務(wù)婆懂老撾苗語?"龍安心小聲問阿公。

    阿公瞇起眼睛:"川黔滇方言,相似度六成。我年輕時走馬幫到過云南邊境,那邊苗人就這么說話。"

    族長聽到務(wù)婆的話,激動地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了起來,不時發(fā)出笑聲。翻譯尷尬地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話。

    "族長問,"務(wù)婆突然轉(zhuǎn)向龍安心,"能不能看看我們的《指路經(jīng)》?"

    龍安心一愣�!吨嘎方�(jīng)》是苗族喪葬儀式中指引靈魂返回祖先故地的古歌,每個支系的版本都有差異。凱寨的《指路經(jīng)》由務(wù)婆獨家傳承,連龍安心都只聽她唱過片段。

    "我去拿錄音。"龍安心跑回合作社,取來手機,播放了一段務(wù)婆唱誦的《指路經(jīng)》。

    族長閉眼聆聽,手指隨著節(jié)奏輕叩膝蓋。歌聲停止后,他睜開眼,對身后的人說了幾句。一個中年男子取出手機,播放了另一段錄音——旋律相似,但歌詞明顯不同。

    "這是老撾版的《指路經(jīng)》,"翻譯解釋道,"族長說想看看兩地版本的區(qū)別。"

    龍安心靈機一動,把兩個錄音都導(dǎo)入電腦,用音頻軟件對齊波形。驚人的是,兩首歌在前半部分幾乎重合,直到某個節(jié)點才分道揚鑣。

    "就是這里!"龍安心指著屏幕,"從這里開始,務(wù)婆的版本往東,老撾的版本往西。"

    務(wù)婆和族長湊過來看。族長指著分岔點,說了個詞:"dej

    ntsuab"。

    "渾水河,"務(wù)婆用漢語解釋,"就是黃河。"

    龍安心恍然大悟。這是苗族遷徙史上的分水嶺——一部分人繼續(xù)南下,最終到達東南亞;另一部分則轉(zhuǎn)向東南,進入湘黔一帶。兩個版本的《指路經(jīng)》用歌聲保存了這段歷史!

    午宴時,龍安心被安排在族長旁邊。老人通過翻譯告訴他,老撾苗族一直傳說東方有個"鼓樓寨",建筑樣式與他們完全一致,今天終于找到了。

    "我們那里也有蝴蝶媽媽的故事,"族長夾了一筷子酸湯魚,熟練地剔除魚刺,"但銀飾上的紋樣不太一樣。"

    提到銀飾,吳曉梅立刻來了興趣。她今天特意戴上了家傳的蝴蝶銀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們的銀匠已經(jīng)不會古法鍛打了,"族長遺憾地說,"現(xiàn)在都是從中國進口機制銀片,再加工成飾品。"

    吳曉梅眼睛一亮:"我們合作社有位老銀匠,剛從雷山請來的,還會傳統(tǒng)鍛打工藝。"

    族長立刻表示想見見這位銀匠。于是午宴后,一行人來到了合作社新開辟的銀飾工坊。老銀匠正在捶打一塊銀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曄衲撤N古老的音樂。

    看到老撾客人,銀匠停下手中的活計。族長上前,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枚殘缺的銀胸針,只有半只蝴蝶翅膀。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族長說,"另外半只在戰(zhàn)亂中遺失了。不知大師能否修復(fù)?"

    老銀匠接過殘片,仔細端詳。龍安心也湊過去看——那銀蝴蝶的紋路確實與凱寨的樣式不同,翅膀更加修長,身體部分則嵌著一顆小小的紅寶石。

    "可以復(fù)刻,"老銀匠最終說,"但需要時間。"

    族長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太感謝了!這是我們家族的傳家寶,象征著離散的親人有朝一日能重逢。"

    龍安心突然想到個主意:"不如這樣,我們不做復(fù)刻,而是打造一枚新的跨境蝴蝶——一半用老撾的紋樣,一半用凱寨的紋樣,象征兩地苗族的血脈相連。"

    翻譯剛說完,族長就熱淚盈眶,連連點頭。吳曉梅更是興奮地拍手:"我來設(shè)計圖案!"

    接下來的場面令人動容。老撾代表團的女人們圍坐一圈,向凱寨婦女展示她們的刺繡技法;男人們則交流蘆笙制作心得。龍安心注意到,務(wù)婆和族長坐在角落里,面前攤開一本發(fā)黃的歌本,兩人不時指著某處發(fā)出驚嘆。

    傍晚時分,州外事辦的張主任把龍安心叫到一邊:"龍經(jīng)理,這個交流很有意義��!我們考慮幫你們申報跨國非遺,把兩地的《指路經(jīng)》、銀飾工藝打包保護。"

    龍安心心頭一喜——如果成功申報,梯田的保護就更穩(wěn)了!"需要準(zhǔn)備什么材料?"

    "兩地的歷史淵源證明、文化相似性分析"張主任突然壓低聲音,"對了,林業(yè)局那邊松口了,同意把老茶坪劃為民族文化保護區(qū)。"

    龍安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為什么突然"

    "省里下了文件,要加強民族文化生態(tài)保護。"張主任遞給他一份文件,"批文已經(jīng)下來了。"

    龍安心快速瀏覽批文,突然在最后一頁的"備注"里發(fā)現(xiàn)一行小字:"根據(jù)跨境文化保護合作協(xié)議,禁止在保護區(qū)內(nèi)進行商業(yè)開發(fā),原已批準(zhǔn)項目需重新評估——注:涉及林氏集團在老撾的投資項目,需雙邊協(xié)調(diào)。"

    林氏集團在老撾有投資項目?龍安心想起鄭偉明電話里說的"岳母的命就靠它了",突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難道他們在老撾也試圖獲取類似的藥用植物?

    晚飯后,老撾代表團在鼓樓前表演了傳統(tǒng)歌舞。與凱寨的歡快風(fēng)格不同,他們的舞蹈更加舒緩,像是在講述一個憂傷的遷徙故事。龍安心錄下視頻,準(zhǔn)備發(fā)給州博物館做研究。

    表演中途,吳曉梅悄悄拉他離場:"來看看跨境蝴蝶的設(shè)計!"

    銀飾工坊里,老銀匠正在燈下敲打銀片。吳曉梅的設(shè)計圖攤在桌上——一只完整的蝴蝶,左翅是老撾的修長紋路,右翅是凱寨的圓潤風(fēng)格,身體部分則巧妙地融合了兩地的傳統(tǒng)圖案。

    "太美了,"龍安心由衷贊嘆,"族長一定會喜歡。"

    吳曉梅臉頰微紅:"我想今晚連夜做出來,明天送別時給他們一個驚喜。"

    "你瘋了?這么復(fù)雜的工藝,一晚上怎么夠?"

    "我和銀匠師傅商量好了,輪流干活。"吳曉梅眼中閃著堅定的光,"族長說他們明早就要去云南,錯過這次,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龍安心知道勸不住她,只好說:"那我?guī)湍愦蛳率帧?quot;

    整個晚上,工坊里的錘聲叮當(dāng)不斷。老銀匠負責(zé)鍛打銀片,吳曉梅則用細如發(fā)絲的銀線編織蝴蝶觸角。龍安心幫不上忙,就負責(zé)煮咖啡、遞工具,偶爾用手機記錄制作過程。

    凌晨三點,老銀匠體力不支去休息了,吳曉梅還在堅持。她的眼睛布滿血絲,手指被銀線劃出幾道細小的傷口,但依然專注地調(diào)整著蝴蝶翅膀的角度。

    "休息會兒吧,"龍安心遞給她一杯熱茶,"剩下的明天再"

    "不行,"吳曉梅抿了口茶,"族長說這枚胸針要帶去美國,給他在那邊的孫子看。"她抬頭看著龍安心,"你知道嗎?老撾苗族在戰(zhàn)后很多逃到了美國。族長的兒子就在明尼蘇達開了家苗族餐館。"

    龍安心想起紐約的苗族社區(qū),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依然保持著刺繡、銀飾等傳統(tǒng)工藝。"所以這枚跨境蝴蝶要飛越三大洲"

    吳曉梅點點頭,繼續(xù)埋頭工作。龍安心看著她專注的側(cè)臉,突然想起林妍——她永遠不會理解這種為文化傳承付出的執(zhí)著。

    天亮?xí)r分,胸針終于完成了。吳曉梅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黑絲絨布上——銀蝴蝶在晨光中栩栩如生,紅寶石做的眼睛仿佛有生命般閃爍。最神奇的是,當(dāng)角度變化時,蝴蝶翅膀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紋路,就像兩地苗族同根同源卻又各具特色。

    "完美,"龍安心輕聲說,"族長一定會哭的。"

    吳曉梅笑了,笑容里滿是疲憊與滿足。她剛要說什么,突然身子一晃,差點摔倒。龍安心趕緊扶住她,發(fā)現(xiàn)她額頭滾燙。

    "你發(fā)燒了!"

    "沒事"吳曉梅試圖站起來,卻雙腿發(fā)軟,"可能是太累了"

    龍安心不由分說把她背起來,往村衛(wèi)生室跑。吳曉梅在他背上輕得像片羽毛,呼出的熱氣拂過他耳際。

    "你昨晚是不是又上山采藥了?"龍安心突然想到。

    吳曉梅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承認(rèn):"嗯老銀匠說需要一種特殊的草藥汁做防氧化層只有月亮出來時才開花"

    "你!"龍安心又氣又心疼,"下雨天也敢上山?不要命了!"

    吳曉梅沒有辯解,只是把發(fā)燙的臉貼在他背上。龍安心感覺到她的心跳,又快又輕,像只受驚的小鳥。

    衛(wèi)生室的村醫(yī)給吳曉梅量了體溫——392度。"疲勞過度加上風(fēng)寒,"村醫(yī)搖搖頭,"得輸液。"

    龍安心正要去找護士,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務(wù)婆和族長一起走了進來,后面跟著翻譯。

    "聽說吳姑娘病了,"族長關(guān)切地問,"嚴(yán)重嗎?"

    村醫(yī)解釋了一下情況。族長從隨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個小瓶子:"這是我們老撾的草藥膏,退燒很有效。"

    務(wù)婆接過瓶子聞了聞,點點頭:"和我們的雷公根差不多。"她用苗語對吳曉梅說了幾句,后者虛弱地笑了笑。

    族長又轉(zhuǎn)向龍安心:"跨境蝴蝶完成了嗎?"

    龍安心這才想起胸針還放在工坊里:"完成了!我這就去拿!"

    當(dāng)他捧著絲絨盒子回來時,吳曉梅已經(jīng)輸上液了,臉色蒼白但神情平靜。族長打開盒子,看到銀蝴蝶的瞬間,眼淚就流了下來。

    "太美了比我想象的還要美"老人用粗糙的手指輕撫蝴蝶翅膀,"這讓我想起母親的話——蝴蝶飛得再遠,也記得回家的路。"

    他從脖子上取下一條銀鏈子,穿進胸針預(yù)留的小環(huán):"我要天天戴著它,直到兩家重新團聚的那天。"

    送別儀式在村口舉行。老撾代表團每個人都收到了合作社準(zhǔn)備的禮物——刺繡手帕、小銀飾、紫米餅等等。族長則回贈了老撾苗族特產(chǎn)的編織品和幾本珍貴的歌本。

    "我們約定,"族長握著務(wù)婆的手說,"明年吃新節(jié),凱寨派人去瑯勃拉邦做客!"

    務(wù)婆罕見地露出笑容:"一定去。"

    看著中巴車緩緩駛離,龍安心心中感慨萬千。這次意外的文化交流,不僅為合作社打開了國際視野,還可能成為保護梯田的轉(zhuǎn)機。他想起批文上那行關(guān)于林氏集團的小字,決定回去好好查一查。

    回到合作社,龍安心發(fā)現(xiàn)吳曉梅已經(jīng)回來了,正虛弱地整理著訂單。

    "你怎么不在家休息?"

    "美國苗裔社區(qū)發(fā)來郵件,"吳曉梅指著電腦屏幕,"看了直播后,想訂200套跨境蝴蝶圖案的刺繡品!"

    龍安心湊過去看,訂單要求每套產(chǎn)品必須包含老撾和凱寨兩種紋樣,還要附上中英老三語的說明卡片。

    "這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完成"

    "我算過了,"吳曉梅眼睛發(fā)亮,"如果動員全村婦女,兩個月就行。單價按398元算,就是近8萬收入!"

    看著她病中依然興奮的樣子,龍安心既心疼又敬佩。他倒了杯熱水放在她面前:"先別急著干活。族長給的藥膏管用嗎?"

    吳曉梅點點頭,突然壓低聲音:"龍安心,我發(fā)現(xiàn)一件事老撾的銀飾紋樣里,也有星辰紋,但排列方式和我們不一樣"

    她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紙,上面畫著兩種星辰紋的對比圖。凱寨的是七顆星排成勺子狀(北斗七星),而老撾的則是九顆星排成十字。

    "族長說這是遷徙星圖,"吳曉梅指著十字圖案,"九顆星代表他們從中國到老撾經(jīng)過的九個重要地點。"

    龍安心心頭一震:"這不就是《指路經(jīng)》的空間呈現(xiàn)嗎?如果能找到對應(yīng)關(guān)系"

    "就能復(fù)原苗族大遷徙的完整路線!"吳曉梅接過他的話,"我已經(jīng)請族長回去后拍詳細照片了。"

    兩人正討論著,龍安心的手機響了。是林妍。

    "聽說你們接待了老撾代表團?"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龍安心走到門外:"消息真靈通。"

    "龍安心,"林妍突然壓低聲音,"我媽病情惡化了。醫(yī)生說可能撐不過這個月。"

    龍安心沉默了一會兒:"第一批紫米已經(jīng)曬干了,明天就能寄出。"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抽泣聲:"謝謝還有對不起"

    掛斷電話,龍安心仰頭望著藍天。一只蝴蝶恰好飛過,在陽光下閃爍著銀藍色的光芒,像是老銀匠打造的"跨境蝴蝶"活了過來。他突然明白了族長那句話——蝴蝶飛得再遠,也記得回家的路。

    無論是老撾的苗族,還是漂泊在外的林妍,終究要面對自己的根。而阿耶玳,就是他和吳曉梅共同扎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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