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銀飾外交
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合作社辦公室的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帶。龍安心揉了揉酸脹的眼睛,電腦屏幕上的dna序列分析報告已經(jīng)看了三遍,結(jié)論依然令人震驚——吳曉梅高燒中背誦的族譜里提到的祖先,與州檔案館保存的清代"苗疆走廊"譯師名單完全吻合。
"吳文煥,乾隆五十六年至嘉慶七年間任職,通曉苗漢雙語"龍安心輕聲念出檔案上的記載,對比著電腦里自己整理的吳曉梅囈語錄音文字稿。那些支離破碎的句子串聯(lián)起來,竟勾勒出一個鮮活的家族史:吳家祖上不僅是官方譯師,還秘密記錄了苗漢醫(yī)藥交流的大量細節(jié)。
手機震動起來,是州民族醫(yī)藥研究所的李教授發(fā)來的消息:"檢測結(jié)果確認,紫米中的活性成分與地涌血提取物具有協(xié)同效應(yīng),能顯著增強抗癌作用。論文已投稿《民族藥學》。"
龍安心剛回復(fù)完,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吳曉梅站在門口,臉色仍有些蒼白,手里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苗衣,發(fā)髻松松地挽著,比平時多了幾分柔和。
"就知道你通宵了。"她把米粉放在桌上,瞥了眼電腦屏幕,"這是什么?"
"你家的族譜分析,"龍安心把碗拉近,香氣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餓壞了,"你高燒時背的內(nèi)容,我整理出來了。"
吳曉梅湊過來看,發(fā)絲垂落,帶著淡淡的草藥香。龍安心注意到她脖子上掛著一條新銀鏈——是族長送的"跨境蝴蝶"胸針的縮小版。
"這個吳文煥"她指著屏幕上的名字,"就是我曾曾祖父?"
"嗯,而且不只是譯師,"龍安心調(diào)出一張古籍照片,"他還是個苗醫(yī),這本《苗漢藥性歌訣》的合著者。"
吳曉梅瞪大眼睛:"務(wù)婆從沒提過"
"可能她也不知道。這本書藏在省圖書館的善本庫里,我托張律師的同學才查到。"龍安心嗦了口粉,燙得直咧嘴,"最神奇的是這里面記載的聲藥并用療法,和你高燒時唱的《祛病歌》一模一樣!"
吳曉梅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難怪我從小就會哼一些奇怪的調(diào)子,阿媽說是胎里帶來的。"
龍安心打開一段錄音——吳曉梅高燒時唱的《祛病歌》片段,配合著她手指按壓的動作視頻。他把這視頻發(fā)給李教授后,對方連夜回復(fù)說這可能是失傳的"聲導療法",通過特定頻率的音波引導藥力靶向病灶。
"李教授想請你去做個全面檢查,"龍安心小心地說,"他們懷疑你的聲帶結(jié)構(gòu)可能"
"不去。"吳曉梅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苗語口音突然變重,"我不是實驗室的小白鼠。"
龍安心想解釋,但看到她緊繃的下頜線,決定換個話題:"老撾的訂單進展怎么樣?"
"還行,"吳曉梅神色稍緩,"婦女們加班加點,月底應(yīng)該能完成。"她猶豫了一下,"只是銀飾部分有點問題。"
原來老銀匠突然病倒了,無法完成訂單中的銀飾配件。"跨境蝴蝶"胸針需要精細的鍛打工藝,村里沒人能替代。
"族長說過他們那邊也沒銀匠了"龍安心思索著,"要不改用刺繡?"
吳曉梅搖搖頭:"合同寫明了是銀飾。而且"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族長昨天發(fā)來的,說美國苗裔社區(qū)看到胸針照片后,想訂500個。"
龍安心吹了聲口哨。按單價398元算,這就是近20萬的訂單!但問題也很明顯——沒有老銀匠,這筆橫財只能眼睜睜錯過。
"我去看看銀匠師傅,"龍安心三兩口吃完粉,"說不定他好些了。"
老銀匠住在合作社后院的廂房里。推開門,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老人躺在床上,面色蠟黃,呼吸急促,床邊站著愁眉不展的村醫(yī)。
"肺部感染,"村醫(yī)把龍安心拉到門外,"年紀大了,恢復(fù)慢。至少還得臥床兩周。"
龍安心心頭一沉。兩周?訂單根本等不起!他正發(fā)愁,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龍先生嗎?"一個帶著濃重口音的男聲,"我是瑯勃拉邦的蘇里馮,族長的孫子。爺爺讓我聯(lián)系您。"
龍安心走到院子里通話。蘇里馮英語流利,解釋說他在明尼蘇達大學讀計算機工程,看到"跨境蝴蝶"的設(shè)計后非常激動。
"我們想訂制500個胸針作為明年苗族新年的禮物,"年輕人的聲音充滿熱情,"但聽說你們的銀匠病了?"
龍安心苦笑:"是的,暫時沒法完成訂單。"
"或許我能幫忙?"蘇里馮語出驚人,"我有個同學家里是做3d打印的,我們可以掃描樣品,然后"
"不行,"龍安心斷然拒絕,"苗銀必須手工鍛打,這是傳統(tǒng)。"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您說得對。那如果我能找到會傳統(tǒng)工藝的銀匠呢?"
"老撾不是已經(jīng)沒有"
"不在老撾,"蘇里馮壓低聲音,"在加州。有個八十多歲的老銀匠,是從越南逃難過去的,還會古法鍛打。爺爺說可以請他出山。"
龍安心眼前一亮,但隨即想到問題:"那材料呢?我們用的是雷公山的特制銀料。"
"這個更巧,"蘇里馮笑了,"老人當年帶了一塊祖?zhèn)縻y錠出來,說是夠打一輩子的。他說只要為了苗族文化,愿意貢獻出來。"
掛斷電話,龍安心立刻去找吳曉梅商量。她正在繡坊指導婦女們趕制訂單,聽到這個消息,手中的針線停了下來。
"越南來的銀匠用的還是祖?zhèn)縻y料?"她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龍安心,這可能就是務(wù)婆說過的銀魂歸位!"
"什么意思?"
吳曉梅放下繡繃:"苗族傳說,分散在各地的銀器都有靈魂,終有一天會回到起源地。這個越南銀匠的祖?zhèn)縻y錠,說不定和我們同源!"
她拉著龍安心跑到合作社的資料室,翻出一本發(fā)黃的《苗族銀飾圖譜》。在其中一頁上,赫然畫著與"跨境蝴蝶"極為相似的圖案,注解是:"黎氏銀譜,光緒年間由湘西傳入越南"。
"太巧了"龍安心喃喃道,"但怎么確保工藝一致?"
"視頻!"吳曉梅突然想到,"讓蘇里馮拍老銀匠的工作過程,我們比對細節(jié)。"
兩人立刻回復(fù)蘇里馮,約定三天后視頻連線,共同監(jiān)督,刻著"吳文煥印"四個篆字。
"祖上傳下來的,"吳父悶聲道,"曉梅她從小就喜歡。"
這是認可的信號。龍安心小心地收好印章:"謝謝吳叔。"
下午的視頻連線如期進行。加州的老銀匠看上去比想象中硬朗,操著一口帶濃重口音的苗語,與吳曉梅交流毫無障礙。當老人拿出那塊祖?zhèn)縻y錠時,連務(wù)婆都湊到鏡頭前細看。
"沒錯!"她激動地說,"這是湘西的雪花銀!看這云紋,只有清水江邊的銀坊能煉出來!"
銀匠開始鍛打"跨境蝴蝶",手法與凱寨的老銀匠驚人地相似。每敲擊一下,他都會念一句咒語般的口訣,吳曉梅輕聲翻譯給龍安心聽:"一錘定音,兩錘成形這是苗族銀匠的秘傳口訣,各地版本居然一樣!"
三天后,第一批樣品完成。當蘇里馮將胸針高清照片發(fā)來時,合作社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簡直和凱寨的原版一模一樣,連最細微的紋理都完美復(fù)刻!
"銀魂真的歸位了"吳曉梅摸著屏幕上閃亮的蝴蝶,輕聲感嘆。
訂單問題解決了,林氏集團的威脅解除了,梯田也保住了。按理說龍安心應(yīng)該松口氣,但看著電腦里整理到一半的《祛病歌》資料,他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晚飯后,他獨自來到務(wù)婆的小屋。老人正在火塘邊熏艾草,見他來了,指了指對面的竹凳。
"為了醫(yī)藥的事?"務(wù)婆一針見血。
龍安心點點頭,打開筆記本電腦:"我整理了曉梅唱的二十一段《祛病歌》,加上您記得的三段,還差十二段。"他調(diào)出一個復(fù)雜的圖表,"但根據(jù)現(xiàn)有內(nèi)容推斷,整套體系應(yīng)該是按六病六藥六穴編排的。"
務(wù)婆瞇眼看了看圖表,突然起身走向里屋�;貋頃r手里拿著個油布包,解開后是一本殘缺不全的手抄本。
"我姑姑的筆記,"老人輕撫發(fā)黃的紙頁,"缺了三分之一。但加上你們有的,應(yīng)該能湊全。"
龍安心小心翼翼地翻閱。筆記用苗漢雙語寫成,詳細記錄了每種病癥對應(yīng)的歌謠段落、用藥配方和穴位按摩手法。有些頁面還畫著精致的人體經(jīng)絡(luò)圖,與現(xiàn)代醫(yī)學的神經(jīng)走向驚人地吻合。
"務(wù)婆,這些知識應(yīng)該讓更多人受益。"
老人沉默了很久,煙斗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我老了,守不住這些了。但你記住——"她突然用竹杖重重敲地,"藥是治病的,不是發(fā)財?shù)模?quot;
"我明白,"龍安心鄭重承諾,"我會建立一個信托基金,所有收益都用于苗族文化傳承和村寨醫(yī)療。"
那晚,龍安心在務(wù)婆的小屋里待到深夜,一頁頁掃描那本珍貴的筆記。回到合作社時,發(fā)現(xiàn)吳曉梅還在辦公室整理訂單資料。
"還沒休息?"他輕聲問。
吳曉梅抬頭微笑:"等你。"她的目光落在掃描儀上,"務(wù)婆答應(yīng)了?"
"嗯,但有條件——不能商業(yè)化。"龍安心坐下來,突然感到疲憊如潮水般涌來,"我在想怎么才能既保護知識產(chǎn)權(quán),又不違背苗族傳統(tǒng)。"
吳曉梅沉思片刻:"記得族長說的銀魂歸位嗎?也許知識也一樣。只要用在正途,不管傳到哪,靈魂都不會丟。"
她打開抽屜,取出一個繡著星辰紋的小布袋:"給你的。"
袋子里是一對銀袖扣,造型是簡化的蝴蝶,背面刻著""符號和北斗七星。
"這樣"吳曉梅的臉在臺燈下泛著柔光,"穿正裝時也能戴著。"
龍安心心頭一熱。這對袖扣明顯是為他將來出席各種會議、談判準備的——吳曉梅已經(jīng)在設(shè)想他們共同面對的未來,一個既扎根傳統(tǒng)又不懼現(xiàn)代挑戰(zhàn)的未來。
"曉梅,"他握住她的手,第一次直呼其名,"等這批訂單完成,我們"
"我知道。"吳曉梅輕輕回握,指尖有常年刺繡留下的繭,粗糙卻溫暖。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照亮了老茶坪上的梯田,也照亮了那棵刻著"蝴蝶盟誓"的古老楓香。三百年前,苗瑤兩族在此立約共耕;三百年后,他們的后人仍在守護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長的一切智慧與希望。
龍安心摸了摸口袋里的銀紐扣,想起務(wù)婆的話——只要靈魂不丟,根就永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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