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們有什么錯
天剛蒙蒙亮,寒氣像針一樣往骨頭縫里鉆。
院子里靜悄悄的。肖清芷拿著一把禿了半邊的舊掃帚,一下一下掃著地上的碎葉和塵土。動作不快,也不慢,像是在數(shù)著拍子。
黃雨柔在灶房里忙活,陶罐磕碰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傳出來。
宋玉坐在小屋門口的矮凳上,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橫放在膝蓋上。他看著院門外那條通往村里的小路,眼神平靜,沒什么波瀾。
風從破陋的窗欞吹進來,帶著屋后山林的草木氣。
“吱呀——”
院門沒關嚴實,被一陣風吹開了一條縫。
縫隙外,幾道人影晃動,帶著遲疑。
一聲壓抑的咳嗽。
宋玉抬眼。
黃雨柔也從灶房里探出頭,手里的抹布還沾著水。肖清芷停了掃地,握著掃帚,站在院子中央。
院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是隔壁的王老四。他頭發(fā)亂糟糟的,臉頰深陷,眼窩烏青,嘴唇干裂起皮。
他身后,還跟著幾個人。
王老四的婆娘,懷里抱著個孩子,用破布裹著,只露出一張蠟黃的小臉,眼睛閉著,一動不動。
還有趙鐵頭一家。趙鐵頭比王老四年輕些,但背已經(jīng)駝了,臉上是同樣的菜色。他婆娘牽著兩個半大的孩子,都是面黃肌瘦,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
一共兩家,七八口人。
他們站在門口,沒進來,也沒說話。
只是那一道道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不由自主地瞟向屋檐下那幾塊用草繩吊著的、風干了一半的野豬肉。
肉不多,是宋玉特意留出來晃眼的。
但在這饑荒年月,在這餓得眼睛發(fā)綠的人們眼里,那幾塊肉,就是救命的糧食。
王老四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露著腳趾的破草鞋。
趙鐵頭的婆娘把懷里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孩子依舊沒動靜。她旁邊那個大點的女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梳著兩個小抓髻,頭發(fā)枯黃,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屋檐下的肉,不自覺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黃雨柔的臉色白了白,手里的抹布攥緊了。她看向宋玉,眼神里帶著一絲懇求,一絲不忍。
宋玉只是拍了拍黃雨柔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宋玉的目光從王老四蠟黃的臉上,移到他那只緊緊攥著什么的右手上。
那只手,少了一截小指。斷口處,是一塊猙獰的舊疤。
宋玉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眼前,王老四的臉似乎和記憶里的另一張臉重合了。
那是幾年前一個更冷的冬天。大雪封山,家里斷糧。原主餓得頭暈眼花,縮在墻角等死。
就是這只缺了指頭的手,端著一個豁口的陶碗,遞到他面前。碗里是清可見底的野菜糊糊,上面飄著幾顆珍貴的米星子。
“吃吧,孩子,活下去�!蓖趵纤牡穆曇�,沙啞,卻帶著暖意。
還有趙鐵頭。記憶里,原主發(fā)高燒,黃雨柔急得團團轉(zhuǎn)。是趙鐵頭的婆娘,從自家僅有的一點存糧里,勻出半塊黑乎乎的糠餅,硬塞給黃雨柔。
“給娃子墊墊肚子,發(fā)發(fā)汗�!�
……
宋玉站起身。
他沒有去看屋檐下的肉。
他轉(zhuǎn)身走進昏暗的屋里。
黃雨柔跟到門口,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的背影。肖清芷也轉(zhuǎn)過頭,看著屋門的方向,掃帚依舊握在手里。
院門口,王老四和趙鐵頭他們,屏住了呼吸。眼神里,燃起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奢望的火苗。
片刻。
宋玉從屋里出來了。
他手里,多了兩個用干荷葉包著的東西。不算太大,但沉甸甸的。
他走到王老四面前,把其中一個荷葉包塞進他手里。
“拿著吧,老王�!彼斡竦穆曇舨桓�,沒什么起伏。
王老四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住。他張了張嘴,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渾濁的淚水涌了上來。
宋玉沒理他,又走到趙鐵頭面前,把另一個荷葉包遞給他。
“給孩子�!�
趙鐵頭接過荷葉包,入手的分量讓他愣住了。他低頭看著,又猛地抬頭看向宋玉,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旁邊的婆娘,已經(jīng)捂著嘴,泣不成聲。那幾個孩子,也睜大了眼睛,看著大人,又看看宋玉,似懂非懂。
“行了�!彼斡駭[了擺手。
王老四突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宋玉就要磕頭。
宋玉皺了下眉,側(cè)身避開。
“走吧,孩子都餓著呢。”
趙鐵頭也拉著婆娘孩子,要跪。
“趕緊回去�!彼斡竦恼Z氣帶上了一絲不耐。
兩家人這才相互攙扶著,慢慢站起來。他們緊緊抱著懷里的荷葉包,像是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宋玉,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
直到走出院門,還能聽到壓抑的哭聲和道謝聲。
院子里,又恢復了安靜。
肖清芷重新開始掃地,只是掃帚揚起的塵土,似乎比剛才多了些。
黃雨柔走到宋玉身邊,看著他,眼圈也是紅的�!坝竦堋�
宋玉沒應聲。
他拿起靠在門邊的柴刀,走到院墻邊。
墻不高,是用些歪歪扭扭的木頭和摻著石塊的泥巴壘起來的。外面,是村里錯落的茅草屋頂,和更遠處光禿禿的田埂。
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看不見太陽。
北風刮過,卷起地上的枯草,打著旋兒。
宋玉握著柴刀,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衣角獵獵作響。
他看著遠方,目光深遠,像是在看那些破敗的屋舍,又像是在看更遠的地方。
許久。
他手里的柴刀,握得更緊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微微泛白。
那兩包東西,是他昨晚特意分出來的。大半是野豬肉,還摻了些他藏起來的,最后一點糙米。
不多。
但對那兩家人來說,或許就是幾天的活路。
這個世道。
他微微瞇了瞇眼。
風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