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禮暴雨
2013年夏的蟬鳴黏在柏油路上,像融化的磁帶膠,扯出冗長的吱呀聲。我捏著蘇言母親寄來的航空信封,站在圣三一教堂門口,銅制門環(huán)上的“喜”字被梅雨季的潮氣泡得腫脹,金箔剝落處露出底下的暗紅,像極了蘇言十六歲寄給我的最后那封信上的郵戳。
信封里掉出張泛黃的病歷單,日期停在2007年3月15日,“右下肢截肢手術(shù)”的字跡被水漬暈開,旁邊貼著張匯款單,匯款人欄寫著“夏明遠”——那是我父親的名字。信紙展開時飄來消毒水混著茉莉膏的味道,是蘇言母親常用的護手霜:“小夏,那年汽修廠電路起火,阿言為了搶出我落在辦公室的心臟病藥鋼筋砸斷腿時,他手里還攥著給你刻的玉簪胚�!�
后面的字被淚漬泡得發(fā)皺,我看見“小雨父親”“假肢費用”“保密協(xié)議”等字眼在水痕里浮沉。蟬鳴聲突然尖銳起來,像當年卡車碾過積水的轟鳴,我想起蘇言最后一封信里“查無此人”的紅章,原來郵戳上的“北京”是假肢康復(fù)中心的地址。
教堂的管風琴聲混著暴雨砸在彩窗上的聲響,《婚禮進行曲》的旋律被撕成碎片。我沖進旋轉(zhuǎn)門時,面紗上的珍珠刮過門框,碎成十幾顆滾落在地,像他每次見我時慌亂躲避的眼神。圣壇前的蘇言穿著銀灰色晨禮服,背挺得像根被雷劈過的槐樹干,左手無名指的素戒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戒圈內(nèi)側(cè)的“言”字隱約可見,那是我們在琉璃廠看見的匠人手工刻痕,當時他說“等攢夠錢,就刻‘夏’字配成一對”。
“蘇言!”我的聲音撞在穹頂下,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他轉(zhuǎn)身時,晨禮服后擺掃過椅腳,右腿假肢的關(guān)節(jié)處發(fā)出細微的“咔嗒”聲,和四年前在醫(yī)院走廊里一樣。小雨的頭紗被穿堂風掀起,露出后頸的紅痣——形狀、位置,甚至邊緣的淡褐色暈染,都與我右肩那枚如出一轍,像朵被復(fù)制的槐花。
“小夏”他的瞳孔驟縮,盯著我發(fā)間的木簪——那支斷齒的簪子纏著新?lián)Q的紅繩,斷口處的“言”字被磨得發(fā)亮。他踉蹌著邁出半步,假肢在大理石地面打滑,伸手想扶椅子時,袖口露出道新傷,結(jié)痂的疤痕蜿蜒如槐樹枝椏,那是我上周在珠寶店替他包裝翡翠簪子時,無意中瞥見的。
“那年的信你為什么要騙我?”雨水順著睫毛滴進領(lǐng)口,我摸出貼身藏著的牛皮紙袋,里面裝著被母親燒毀又拼貼起來的信紙殘片,“你說‘查無此人’,到底是寫給誰的?”
管風琴聲突然停了,教堂里只剩下暴雨的轟鳴。小雨緩緩轉(zhuǎn)身,婚紗上的水晶珠片在淚光中碎成星芒,她抬手摘下頭紗,露出與我鏡像對稱的紅痣:“林夏,你高二那年的素描大賽,是不是有幅《槐樹下的少年》?”
我猛地怔住。那是我十六歲偷偷參賽的作品,畫中少年單膝跪地撿風箏,陽光透過槐花在他發(fā)間織成金網(wǎng),卻被母親撕成碎片扔進壁爐。小雨從手袋里拿出張泛黃的剪報,邊角印著“青少年美術(shù)大賽銀獎”,畫面右下角的作者簽名被墨水涂掉,露出底下我熟悉的筆觸——那是蘇言替我署的名,怕母親發(fā)現(xiàn)。
“我替你參賽,替你領(lǐng)獎,替你”她的聲音哽咽,“甚至替你站在他身邊。”蘇言突然劇烈顫抖,晨禮服下的肩膀起伏如暴雨中的湖面,他摸出西裝內(nèi)袋的銀盒,里面躺著枚碎成兩半的玉簪胚,斷口處刻著半朵槐花,正是我十四歲生日他承諾要刻完的那支。
“卡車起火時,我在副駕駛寫好了給你的信。”他的聲音混著雨聲,“我說‘等我攢夠錢買玉料,就娶你’,可信還沒寄出去”一輛消防車鳴笛駛過,紅色警示燈在彩窗上投下血般的光影,蘇言的假肢突然不穩(wěn),整個人踉蹌著撞向圣壇,翡翠簪頭從他口袋里滾落,碎鉆跌進積水,映出三個交疊的身影:十四歲的我們在槐樹下刻字,十六歲的他在汽修廠油污里寫信,此刻的我們在教堂雨幕中破碎成無法拼湊的光斑。
小雨彎腰撿起簪頭,碎鉆劃破她指尖,血珠滴在“白首”禮盒上,洇開的痕跡像極了蘇言當年在“永”字捺畫上的墨團。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與消防車的聲響交織成尖銳的網(wǎng),將我們困在回憶的廢墟里。我摸出信封里掉出的另一張紙,是蘇言的字跡,在無數(shù)次修改后終于工整:“小夏,原諒我用最笨拙的方式,把你藏在我能觸及的未來里�!�
暴雨突然轉(zhuǎn)急,彩窗上的天使畫像在雨幕中扭曲變形,仿佛在為這場遲來的真相哭泣。我將碎玉簪胚放進蘇言掌心,觸到他掌紋里的機油漬——原來有些東西從未改變,就像槐樹會在每年春天開花,就像我們刻在彼此生命里的傷痕,終將在時光的暴雨中,釀成最苦澀卻又甘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