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大鬧古宅
到了十五那日，早早出了太陽。
只是過了寒露，已近立冬，太陽照在人身上也泛著一層淡淡的寒，暖不進(jìn)衣襟。
陸瞳到郡王府到得很早，洗兒會還未正式開始。銀箏沒有跟來，陸瞳讓她留在醫(yī)館里幫忙。裴云姝的貼身丫鬟芳姿見到陸瞳，笑著將她往院子里拉：陸大夫來得正好，小小姐剛醒，您去瞧一瞧。
自打陸瞳上回替裴云姝母女催產(chǎn)成功后，裴云姝院中人對陸瞳就格外恭敬起來。陸瞳隨芳姿進(jìn)了院，一邁進(jìn)屋，就聽見女嬰響亮的啼哭聲。
裴云姝正將女嬰從搖籃中抱起，見陸瞳走近，遂將女嬰交給陸瞳，笑道：陸大夫也抱抱寶珠。
陸瞳接過襁褓，低頭一看。甫出生時這小姑娘像只病弱小貓，哭音也是細(xì)細(xì)的，一月過去，圓潤飽滿了許多，抱在懷里有了些份量，不似剛出生時孱弱了。
裴云姝為小姑娘取名寶珠，取掌上之珠、心頭珍寶之意，這小姑娘來之不易，出生時又十分兇險，此名倒是合襯。
瓊影小聲道：陸大夫，小小姐的毒……
陸瞳探過寶珠情狀，將寶珠抱回至搖籃，道：比之前好了許多。
屋中幾人便長松了口氣。
這些日子，翰林醫(yī)官院的醫(yī)官也來過不少，皆言寶珠康健，越是如此，裴云姝心中越是不安。如今她已不再信任宮中醫(yī)官，反而對陸瞳的話深信不疑。如今親耳聽陸瞳說并無大礙，這才稍稍放心。
桌上放著些洗兒會的金果犀玉，陸瞳從袖中摸出一封賀包遞到裴云姝手中，道：王妃，這是民女心意。
裴云姝愣了愣。
許是懷著身孕又剛剛產(chǎn)子，她思緒不如往日清明，身邊人也忘了提醒她，來觀洗兒會的人非富即貴，賀包中不乏犀玉珍珠瑰寶，而陸瞳素日里在醫(yī)館坐館，以她月銀送禮，實在有些強(qiáng)人所難了。
她正遲疑著，聽見陸瞳道：賀禮寒酸，只是一串彩錢，還望王妃不嫌棄。
彩錢便是金銀線包裹著的銅錢，裴云姝松了口氣，遂大大方方接過來，笑道：我替寶珠謝謝陸大夫一片心意。
陸瞳微微一笑。
因吉時未到，洗兒會開始還要再等一等，來觀禮的貴客還沒出現(xiàn)，裴云姝便邀陸瞳先坐坐，又叫芳姿去泡茶。
陸瞳在小幾前坐下，見裴云姝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又因今日洗兒會，特意換了件玫瑰紫凈面妝花褙子，鬢發(fā)輕挽，襯得整個人面色紅潤，神情柔和，比之初見時精神了不少。
想來這一月過得不錯。
裴云姝一面逗弄襁褓中的寶珠，一面對陸瞳道：之前府中事務(wù)冗雜，我又擔(dān)心著寶珠的病，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陸大夫。本想叫阿暎送些謝禮到門上，偏他前日出城還未回，這就耽誤了。
陸瞳低頭，接過芳姿遞來的熱茶，醫(y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王妃無需道謝。
裴云姝笑著看向她：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陸瞳握茶的手一緊，半晌，她道：云姝姐。
裴云姝也沒計較，只好奇地看向她：說起來，從前不知道陸大夫是阿暎的朋友。聽阿暎說，陸大夫是半年前從外地來到盛京……陸大夫是哪里人
陸瞳答：我是蘇南人。
蘇南裴云姝默念了一遍，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她看向陸瞳，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般恍然開口：你們是在蘇南認(rèn)識的
陸瞳微怔，搖頭道：不是。
那你們……
我剛來盛京不久，路遇有人鬧事，裴大人幫過我一次。
她說得輕描淡寫，裴云姝卻聽得笑起來，原來如此有緣。
陸瞳不太明白裴云姝口中的有緣是何意，就聽裴云姝繼續(xù)問道：我看陸大夫年紀(jì)尚輕醫(yī)術(shù)就已在翰林醫(yī)官院醫(yī)官之上……你今年多大了
翻年就十七了。
裴云姝眼睛一亮，喃喃道：小阿暎四歲……她又看向陸瞳，笑問，不知陸大夫可有許人家
陸瞳：……
她難得有些無言。這位文郡王妃如今瞧著不似初見時半分穩(wěn)重端雅，倒是熱情自來熟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默了默，陸瞳道：許了。
裴云姝笑容一滯。
我已有了未婚夫。她說。
裴云姝面上笑容頓時變得訕訕，片刻后，仿佛為了緩和氣氛般自己開口，也是，陸大夫這般蕙心蘭質(zhì)，提親的人定然不少。
她還想再問，陸瞳出聲打斷她的話：冒昧問一句，王妃可找到了給小小姐下毒之人
裴云姝一頓。
陸瞳認(rèn)真望著她。
摩孩羅里的小兒愁使得裴云姝母女中毒已久，不得已陸瞳只能想辦法臨時催產(chǎn)。聽當(dāng)時裴云姝說，這摩孩羅是文郡王送與她的。
穆晟就算再不喜自己王妃，也斷沒道理加害親生骨肉。可這些日子以來，郡王府里似乎也沒什么大事傳出。
裴云姝的面色變得有幾分不自在，只苦笑著搖頭：沒有。
郡王府就這樣大，真要找下毒之人未必找不到，裴云姝如此說，必然是有些苦衷了。
陸瞳想了想，又問：側(cè)妃呢當(dāng)日我為王妃催產(chǎn)，沖撞側(cè)妃……
她說的已是婉轉(zhuǎn)，那時候孟惜顏調(diào)來王府護(hù)衛(wèi)，是奔著陸瞳性命來的，若不是裴云暎趕到，誰也不知后果如何。今日陸瞳沒在附近看見孟惜顏的影子，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郡王府的下人對裴云姝恭謹(jǐn)了許多。
裴云姝笑容淡下來，道：她啊，被禁足了，你不用擔(dān)心。
陸瞳心中一動。
當(dāng)日裴云暎將孟惜顏押走，而如今孟惜顏仍好端端在府上，僅僅只是禁足，看來文郡王還是保下了孟惜顏。
這位側(cè)妃，果真受寵。
裴云姝回過神，搖頭道：不說那些了，我看吉時將至，陸大夫，你陪我一起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
……
洗兒會總是熱鬧。
盛京產(chǎn)婦誕子滿月后，都要邀請親朋參加新生兒洗兒會。富貴人家常煎煮調(diào)以香料的熱水，連同果子、彩、錢、蔥、蒜、金銀犀玉等一同倒入盆中，盆外以數(shù)丈彩帛繞之，名曰圍盆。用發(fā)釵攪動湯水，謂之?dāng)嚺�。觀者紛紛撒錢于水中，謂之添盆。
待嬰孩沐浴完畢，剃落胎發(fā)后，將胎發(fā)裝入金銀小匣，再以彩色絲線結(jié)成絳絡(luò)。最后抱嬰孩謝遍諸親坐客，抱入姆嬸房中，這叫移窠。
文郡王妃未至臨盆時動了胎氣突然急產(chǎn)，好在最終母女平安。作為文郡王妃的嫡女，此次洗兒會廣邀京中貴宦，畢竟除了郡王府，昭寧公的面子也要給的。
賓客笑聲穿過庭院，將一向冷清的院落也襯出幾分擁擠，熱鬧聲隔著墻，傳到了另一方屋檐下。
桌上花瓶里，金桂已完全枯萎，只剩下簇簇干癟枝葉生硬插在花瓶里，苦苦支撐著一點(diǎn)鮮意。
孟惜顏坐在榻上，脂粉未施，原本美艷的臉便顯出幾分憔悴。
她看一眼桌上的刻漏，低聲問：洗兒會開始了
身側(cè)婢子小心翼翼答：是。
孟惜顏冷冷扯下了嘴角。
八月十五那日，裴云暎讓禁衛(wèi)們將她帶走，吃了幾日苦頭，文郡王將她接了回來。
不知文郡王究竟與裴云暎說了什么，裴云暎終歸還是放走了她。想來就算再如何囂張，沒有證據(jù)，昭寧公世子也不能隨意帶走郡王府的側(cè)妃。
只是接回歸接回，文郡王待她卻不如往日嬌憐。
孟惜顏心中清楚，文郡王這是對她生了嫌隙，因她試圖加害王府子嗣。
摩孩羅是孟惜顏獻(xiàn)給穆晟的，只說偶然獲得，見土偶可愛，寓意吉祥，又怕裴云姝不喜她拒絕，才托穆晟以穆晟名義送去裴云姝院中。而裴云姝誕下女嬰之后，穆晟得知摩孩羅有毒，雖接回她，看她的目光卻是變了。
孟惜顏跪在文郡王面前哭得梨花帶雨，郡王明鑒，妾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加害王妃。什么‘小兒愁’，妾從未聽過。這土偶就是丫鬟在城南街上一處泥偶鋪里買的，妾想著王妃即將臨產(chǎn)，才留下此物用以祝禱王妃誕下世子。
那采買土偶的丫鬟早在事發(fā)當(dāng)日畏罪自盡，文郡王也查不出什么，到底念著他們恩愛往昔，沒再繼續(xù)追究，只讓她在府中禁足。
至于裴云姝中毒一事，此事并未對外聲張，昭寧公府中也并不知曉，事關(guān)郡王府的臉面，穆晟保孟惜顏，也就是保自己。
孟惜顏原本還擔(dān)心那位殿前司指揮使不依不饒，沒想到這些日子過去，裴云暎并未有什么動靜，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說到底，郡王府身負(fù)圣寵，裴云暎到底還是要顧及著文郡王這個名頭。
今日裴云姝為女兒舉行洗兒會，廣邀貴眷，偏偏她被禁足不得外出。那些貴眷一向長舌，不知會在背后如何編排她。況且自打她進(jìn)王府大門以來，哪一次盛宴不曾出席，如今故意冷落，像是在打她的臉。
想到洗兒會，孟惜顏臉色鐵青。
她問身邊婢女：今日來的貴客有哪些
婢女低著頭小聲答：有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集賢殿大學(xué)士府上、三司各使府上……一連說了許多人，婢子又想起了什么，補(bǔ)充道：當(dāng)日來為王妃催產(chǎn)的那位陸大夫也來了。
陸瞳
孟惜顏臉色一變。
那一日尋芳園中，她沒將這個女大夫看在眼里，不過是存著要對方當(dāng)替罪羊的意思。誰知道偏偏栽在這女人手中。
要不是陸瞳發(fā)現(xiàn)摩孩羅中的小兒愁，要不是陸瞳替裴云姝催產(chǎn)，要不是陸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裴云暎聯(lián)手……
她何至于此
如今自己被禁足院中，顏面全無，更與文郡王離心，全都是拜這女人所賜。
孟惜顏冷笑：一個坐館大夫，也被當(dāng)成王府座上賓請來，還真以為自己攀上高枝
婢女不敢說話。
外頭宴辦洗兒會，歡笑聲隔著墻也掩不住刺耳。
孟惜顏走到桌前，桌上枯萎的金桂插在花瓶中，顯出一種巍巍掙扎的死氣。
她伸手撫過枯敗花枝。
姓陸的靠著救了裴云姝母女向上爬，她卻因為姓陸的關(guān)在房中哪里也不能去。明明只差一步，偏偏功敗垂成，如何甘心這口惡氣淤在孟惜顏心口，怎么也咽不下。
她不能拿裴云暎怎么樣，也不能拿裴云姝怎么樣，更不可能拿文郡王怎么樣。
但陸瞳只是個平民醫(yī)女，無權(quán)無勢，身份低賤，難道還動不得
想在大戶里趟這淌水，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輕微的一聲脆響，手下桂枝從中被掐為兩斷。孟惜顏收回手，唇角勾了勾，轉(zhuǎn)身走到屋中重新坐下。
去，把人給我叫來。
她揚(yáng)眉，耳邊兩滴紅珊瑚艷得滴血：我有要事吩咐。
……
天漸漸晚了。
洗兒會到晌午就已結(jié)束，用過午宴后，陸瞳留在郡王府，為寶珠和裴云姝重新號脈，又新?lián)Q了藥方，教芳姿煎過新藥后，已是傍晚時分。
裴云姝叫王府馬車將她送到醫(yī)館門口才走，西街鄰坊有認(rèn)出郡王府馬車的，登時看陸瞳的目光又不一樣。
之前是太府寺卿，現(xiàn)在是郡王府，仁心醫(yī)館招來的大人物一個比一個厲害，可見仁心醫(yī)館這位女大夫醫(yī)術(shù)確實有幾分高明。
杜長卿趴在柜桌前，探頭直望到郡王府出了西街才縮回來，看一眼陸瞳，懶洋洋道：不錯嘛，馬車都坐上了。
阿城提著燈籠走出來，面上是與有榮焉的得意，那是自然，陸大夫可是郡王妃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杜長卿哼笑一聲，一指頭彈在小伙計腦門上，真以為救命恩人那么好當(dāng)，整日見賊吃肉，什么時候你也看看賊挨打。誰知道后面不會有什么麻煩。
阿城捂著腦袋委屈：能有什么麻煩。
那可就多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杜長卿接過燈籠提在手上，天晚了，醫(yī)館要關(guān)門了，他走到門前，想到什么，又回頭囑咐陸瞳：望……
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現(xiàn)在都都沒找到，我們兩個弱女子沒有自保之力當(dāng)心被盯上。
不等杜長卿說完，銀箏就接過他話頭，微笑道：知道了杜掌柜，我們會小心注意，不會瞎跑的。
杜長卿伸手指了指，最后道：……知道就好。帶著阿城離開了。
銀箏和陸瞳把醫(yī)館門栓扣好，進(jìn)了小院。
陸瞳從郡王府回來時，還帶了一籃洗兒會上分發(fā)給眾賓客的喜籃，里頭裝了些象征吉祥的棗桂彩帛。銀箏把果脯挑出來，又把彩帛單獨(dú)整理到一邊，用清水洗凈，打算挑幾條顏色合適的給陸瞳做絹花。
姑娘今日去郡王府可有見著什么大人物銀箏蹲在石臺上邊洗彩帛邊問陸瞳。
陸瞳拿了張杌子塞到她身后，搖頭：沒有。
她知道銀箏話里的意思，可是今日郡王府宴請的賓客里，沒有太師府的人。
她原本參加洗兒會，就是想著郡王府廣邀貴賓，或許其中就有戚家人。如果能借此接近對方就好了。
但眼下看來，郡王府與太師府沒多少相干，此路似乎走不通。
見陸瞳沉默不語，銀箏擰一把濕布，笑吟吟寬慰：姑娘放心，現(xiàn)在因為‘春水生’和‘纖纖’，咱們醫(yī)館在醫(yī)行里慢慢也有了地位，今日郡王府的馬車送您，加之先前的太府寺卿，您的名氣只會越來越大。介時那些官家也好，富戶也罷，大人物還要拿著帖子求您為他們出診呢，不急這一時。
陸瞳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
彩帛很快被洗好，銀箏把布一條條晾在院里的粗線上，仔細(xì)捋平上頭的褶皺。
篤篤篤——
外頭響起急促敲門聲，在夜里分外清楚。
銀箏奇道：這么晚了，誰在敲門
可能是求診的病人。陸瞳道。隨著仁心醫(yī)館名氣越大，西街另一家醫(yī)館杏林堂進(jìn)項不豐，每日早早關(guān)門，病人求診只能敲仁心醫(yī)館的門。
陸瞳道：我去看看。
西街往前不遠(yuǎn)就是酒樓，每夜有軍鋪屋守衛(wèi)巡視，陸瞳走到門口，敲門聲安靜下來，她一手提燈，拉開醫(yī)館木門。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屋檐下淡紅的燈籠光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夜里涼風(fēng)順著長街撲面而來，鉆進(jìn)人衣袖中即刻起了一層細(xì)小的雞皮疙瘩。西街上無人，安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也聽得清。
銀箏從背后走過來，邊擦手邊問：姑娘，是誰啊
陸瞳回頭，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白亮刀光從身側(cè)刺來。
銀箏瞪大眼睛，嚇得尖叫一聲。
陸瞳站在醫(yī)館門口，四周并無他物阻礙，眼看已來不及躲避，就要挨上這一刀——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另一道劍影從斜刺竄來，擋住刺向陸瞳心口的刀尖。
有人從天而降，飛身趕至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