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多爾泰的過去（下）
多爾泰苦澀一笑，道：
“俺那時候在隊伍里呆了五年，方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在為‘明國間諜’賣力。你們說可不可笑？那個總與我們掌柜稱兄道弟的牛錄拔什庫（牛錄章京的副手，漢譯名叫領催）夜里帶著軍士直接踹開我們下榻的房門，一邊大罵俺們俱是阿其那（狗），一邊將我們捆起來，不分青紅皂白一刀砍下俺們掌柜的腦袋，又收走了所有財貨金銀，最后也沒拿出證據(jù)說明俺們到底是勞什子的間諜�！�
羅方聽著，已經(jīng)有些義憤填膺，顯然是想起了些自己的某些經(jīng)歷。
他一捶桌子，道：“天下烏鴉果真是一般黑照俺說，哪里的官員都不是好鳥，操權弄勢強取豪奪，還要害人性命，呸！”
多爾泰接著道：“俺們都被充作包衣，發(fā)給旗丁做奴隸。先是干了許久苦力，后來到了天聰六年夏天，黃臺吉征集大軍討伐察哈爾，俺因為射術好又會騎馬，被征去鑲藍旗濟爾哈朗麾下，隨軍西征。在草原上鏖戰(zhàn)了五十多天，俺僥幸立下些功勞，脫離了奴籍，又獨立開了戶，成為旗丁。之后又熬過了幾年，俺在外漂泊了許久，只想回家看看，于是便告了假，得了章京（佐領，基層官員）許可，回到了烏魯蘇穆丹�！�
說到這里，多爾泰身體后仰，瞇起眼睛。
“俺與家里斷了聯(lián)系足足有五年，待回到家時，俺爹已經(jīng)沒了。俺大哥卻還認得俺這個最小的弟弟，多年沒見，卻與俺喝得大醉，連著兩宿睡在一張炕上。俺把在外征戰(zhàn)所得的賞賜、掠奪的財貨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大哥，大哥卻讓我自個兒留著用以成家，再不要去給黃臺吉效什么死力�！�
“他說，俺們女真人便是白山黑水間的海東青，生性便是要自由翱翔的，為家，為兄弟姐妹，為阿瑪額娘，但絕不該做天聰汗的走狗鷹犬，去陌生的地方殺死陌生的人、劫掠他們的東西、拆散他們的家庭�！�
李天寶聽得五味雜陳。竟有種與認知背離的荒誕感。女真人不劫掠、不屠殺，聽起來豈不可笑？
多爾泰接著道：“俺在家鄉(xiāng)過了幾年和平日子，依靠財貨也是置辦了些許家產(chǎn)、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墒牵驮谌ツ辍�
他說到這里，情緒明顯有些波動，漸漸紅了眼，道：“黃臺吉去歲十一月，遣數(shù)路大軍自南面、東面渡過黑龍江，直殺奔俺家鄉(xiāng)來。那賊廝嘴上說得好聽，他說俺們諸部族與他建州人皆是兄弟，要懷柔、要安撫，結果他娘的一路燒殺搶掠，不知道多少個村莊被焚、男子被充丁、女子幼童被發(fā)賣為奴……”
多爾泰一拳錘在桌上，恨聲道：“十一月的黑龍江以北本就冷徹骨髓，加之建州人作惡，不知道多少族人被凍殺餓殺……本來富饒的地方硬是成了人間煉獄。俺們諳班貝子（首領）博穆博果爾率領部眾奮起反抗，俺也加入其中，在雅克薩周遭密林里與建州大部周旋了幾個月，可惜實在不敵他們人數(shù)眾多，又有火炮抬槍等利器，只能襲擾�！�
頓了頓，他眼里流出淚水，道：“青壯男子皆在與建州人周旋，那些犬入的建州人竟然遣出一支偏師，趁江面冰封，直襲俺們大后方。消息傳到前線時，烏魯蘇穆丹已經(jīng)遭建州人洗劫了一通，俺們無心作戰(zhàn)，頃刻間潰退了。俺與兄弟回到家一看，俺們杜拉爾氏一族盡被殺戮擄走，十不存一……”
李天寶見多爾泰悲憤之態(tài)，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良久，見他情緒似乎緩和了一點，李天寶又問道：“那后來呢，你又是如何來到遼東境地的？”
多爾泰哽咽了一下，道：“后來俺與大哥三哥商議過，他們往西去追隨博穆博果爾諳班了，誓要與建州人斗到底。俺則因為對建州熟悉，加之曾經(jīng)有八旗身份，便投附到另一個首領巴爾達齊麾下，歸降了建州人，想要找出親族家眷下落�！�
“俺想盡一切辦法打聽，都沒能知道俺親族家眷的下落，反倒是六個月前，建州人又籌劃起對俺們黑龍江北岸諸部的用兵。這次用兵規(guī)格之大、烈度之猛，前所未有，似乎是要徹底將俺們徹底兼并�！�
“俺不愿意再給建州人當狗，便乘駐防部隊調到盛京輪休，抓住外出機會逃了出來。也不知道為何，只想著一路往南走。俺沒有身份，只能走山林、串荒野，風餐露宿，好幾次差點被建州……不，滿清官府逮住。后來到了義州前線，俺實在是撐不住了，便被捉去做了民夫，重新剃了發(fā)，做些填溝壑運輸糧道的苦行當。”
“俺自是不甘心，還要逃，便一路往南，誤打誤撞越過邊墻，混入南下逃難的隊伍。隊伍來到寧遠，俺卻還是沒有身份，只得流竄到山林里做野人。這次倒是幸運，碰巧救了進山采藥的葉姆姆，便隨她皈依了天主，做些傭工以贖罪度日……至于再后面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
多爾泰終于講完，長舒一口氣，情緒終于平復下來。
李天寶與羅方也沒料到這廝竟經(jīng)歷如此豐富，居然像是聽了一場意外精彩的傳奇故事一般。
羅方又問道：“那俺還有一事沒算清楚，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李天寶道：“他十一歲時加入商隊，干了五年，被捉去做包衣乃是天聰六年……天聰六年便是崇禎五年，如今是……”
多爾泰道：“虛歲二十六而已�！�
羅方嘆道：“這么說來，你才二十六歲，便身負如此多的故事，簡直如傳奇里的人物一般。那你未來打算又如何呢？”
多爾泰淡淡道：“如果俺做得了主，俺寧可最早不隨勞什子商隊外出闖蕩，只求陪伴阿瑪額娘左右，侍二老盡孝了卻殘生罷了。”
李天寶搖頭，道：“世事難料，時局易勢，誰又能全然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三人以茶代酒聊著過往，雖然沒一個過了而立之年的，卻有一股悵然之意彌漫在氣氛之中。
李天寶聊著聊著，忽然似想起一事，忽然問道多爾泰：“對了，老多，你之前久在東北之地居住，可曾有聽說過那邪祟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