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乾坤朗朗
一聲嘹亮的雞鳴刺破晨昏分曉,穿透黎明,也穿透了地窖厚厚的活板。李天寶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瞧見兩雙疲憊的眼睛盯著自己。
“恁是心真大啊,少掌盤的,打個鼾比打雷還響,睡得比誰都死�!�
羅方眼里全是血絲。困于地窖,生死難卜,加上夜里又冷得要命,他壓根睡不著覺,哪能像某人一樣倒頭就睡。
李天寶伸了個懶腰,道:“俺不睡飽了覺,如何有精力逃命?呵啊——”
打了個哈欠,這廝又拽白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說的便是俺這般的漢子,子才,你還得多學著點�!�
羅方翻了個白眼。那邊葉思珣道:“方才公雞已經打鳴了,現(xiàn)在應是五更天……不曉得外面如何了?”
李天寶恢復幾分正經神態(tài),道:
“俺覺得難說,俺們現(xiàn)在仍然不曉得外面那些邪祟許多行為如何。按理說白天活動的夜里就該睡覺,咱們生人便是。那夜里活動的,白天就該睡覺,就如那山洞里的蝙蝠一般,未曾聽說什么活物能晝夜不歇、十二個時辰連軸轉的。這么說,興許它們也尋個地方睡著了?”
羅方道:“可世事無絕對,俺們?yōu)榱颂用寄懿活櫰1�,焉知那些邪祟又會如何?死而復生的事本就超出常理,鄉(xiāng)下黃狗尚且知道挨了打要夾著尾巴逃走,活人變化而來的邪祟卻不知疼痛,追殺活人不死不休,都不是常理能概括的�!�
李天寶沉吟一會兒,道:“子才說的是。可咱們總在地窖里蹲著并不是辦法,總得出去的。俺褡褳里吃的可不多了,此處又沒有水可喝,幾個時辰尚且能支撐,時間久了豈不是要餓殺渴殺在這里嗎�!�
葉思珣道:“伙房里沒有糧食,但儲存有兩口大水缸,想要取一點還是不難的,只是不曉得外面情況……”
李天寶道:“這好辦,抬起活板門看一眼就好了。五更天再過一個時辰才有太陽,我現(xiàn)在先看看。”
說著,他站起來,解開活板門的扣,慢慢頂起來一點點,眼睛朝外偷瞄。這地窖在伙房進門右邊角落里,旁邊是一堆柴火,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阻礙視野。
“沒有邪祟,不知道上哪去了。”
李天寶小聲道。
他是大膽,并不是莽撞,觀察了兩圈,還是扣上地窖頂,道:“你們倆趕緊瞇眼歇一會兒吧,俺來看著,養(yǎng)足精神才好準備下一步動作�!�
羅方稱是,然后找了個地方,斜靠在地窖的夯土墻壁上,眼皮子直打架。
葉思珣則搖了搖頭,道:“我現(xiàn)在不能閉眼,一閉眼就是許多人的模樣,像風車一樣打轉�!�
李天寶理解她,不再多說什么,于是抱著燕尾槍,兩眼直直望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過了許久,李天寶估摸著或許太陽出山了,便又推開地窖板門,往外窺視。
果然,太陽升起了,透過伙房的窗戶、天井,可以看到外面光線已經相當不錯。李天寶喚醒兩人,輕輕將板門完全推起,三人陸續(xù)鉆出地窖。
三人躡手躡腳地移動,端著燕尾槍的李天寶打頭,到門口時,他謹慎地探頭,朝外看了一眼。
善堂院子里空蕩蕩的,并無邪祟,只是滿地褐色血跡、一些人體組織碎塊,還有內臟腸胃之類,灑得到處都是,昨夜看著還好,但如今一看,無異于人間煉獄。
李天寶眉頭擰起來,他不知道那些吃人的怪物都跑去哪兒了。雖然善堂正面那包鐵大門上滿是血手印和撞擊痕跡,可它依舊完好無損,說明那些邪祟并未闖出去。
院子里靜悄悄的。
他干脆橫下心,直接邁步走了出去。
卻見院墻上忽然冒出一個人,驚得李天寶腳步一頓,手上燕尾槍遙遙指著那人。那個人卻忽然大呼道:“還有活人,還有活人,快來吶,還有活人!不是邪祟!”
登時李天寶被驚,差點想罵娘。這廝胡亂叫些什么,不怕又把那些邪祟召集來了嗎!
但周遭卻沒有動靜,反倒是墻上又陸續(xù)冒出幾個腦袋,看什么珍惜動物似的盯著他們三個,還有眼尖地看見了葉思珣,道:“是葉姆姆嗎?”
葉思珣當即在胸口連點幾下比畫了個什么,壓抑不住重見天日的喜悅,道:“是我!”
三人一路小跑到大門,外面也傳來一陣陣吵鬧的動靜。又有人探頭出來,這次是個戴直檐盔的軍士,他大聲道:“正門走不得,你們爬繩子上來,待會兒!”
三人終于獲救了。
來到院外,還沒能放松緊繃的神經,很快他們仨就被幾個軍士押著塞進一所空屋里,端來幾盆艾草熏了半天,又有道士在屋外設壇做法,念念有詞,甚至一人身上貼了一張黃紙符。
那道士還信誓旦旦地對著在場最高負責人百戶道:“貧道已為三位做法驅瘟。大人公忠體國、軍威護持,不受瘟神侵害,不必憂慮。”而百戶也坐鎮(zhèn)指揮了一夜,早已疲憊不堪,便將昨夜善堂之事幸存的人一并看管,又差人拆除障礙入院里檢查、遣散百姓,自己帶著軍士打道回府歇息去了。
時間很快又推進到下午。
戍城以東,千戶所衙門,兩個持槍軍士守在衙門門口。在他們身前不遠,戍中軍戶匠戶等百姓將衙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昨夜之事已經無可避免地擴散開來,大街小巷都在議論,而官府也并未管制,原因無它,因為根本管不了。
衙門里面,公堂之上,三人站著,乃是李天寶、羅方、葉思珣。而旁邊,一個寸頭之人被軍士按在地上,雙膝跪地,手被反捆,只穿著一件單薄衣服,臉上諸多淤青,身上還有血跡隱隱透露出來,顯然是被拷打過,正是天主仁慈堂的傭工,多爾泰。
林百戶侍立一旁,首座位置上是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一身武官制服顯得有點臃腫,留著濃密的八字胡,發(fā)髻油亮,盤的一絲不茍。
“千戶大人,俺復盤的事情經過便是如此了�!�
林百戶向那富態(tài)中年人一拜,沉聲道。
富態(tài)中年人便是寧遠鎮(zhèn)下轄中左千戶所的長官,王重德。
王重德望著堂外院落之中,數(shù)具蓋著白布的尸體,又想起剛才仵作官的匯報,結合林百戶所說,表面仍然是一副淡定模樣,心中卻已經掀起驚濤駭浪。
“仵作官說,院落中的幾具尸體死亡時間約有八個時辰、早已死得透透的,而你與俺講,它們子夜還在追殺活人,生啖血肉?”
仿佛不信似的,王重德又確認了一遍。
林百戶再一拜,道:“千真萬確,卑職親眼所見。上午日出之后,卑職親率百戶所中軍士收斂了葉若望教士善堂中諸多遺骸,其中不乏為邪祟啃噬禍害的百姓�,F(xiàn)在都安置在卑職轄區(qū)內,堂外幾具已經是較為完整的了�!�
“那邪祟呢?”
“這些尸體,便是邪祟。日出之前,不知怎的便真真切切成為真正尸體了,俺遣人將其斷肢、斬首、焚燒,都不見反應,應當是徹底死去了�!�
王重德牙酸似的嘬了嘬,道:“你可真是固然只是些黔首,但也不能輕侮其尸吶,俺們又不是某些不知禮義廉恥的化外蠻夷�!�
說到這,他斜睨了一眼跪著鼻青臉腫的多爾泰,冷哼一聲。
“既然如此,此事俺便這么上報吧,‘有建奴細作多爾泰·察哈喇林牙一人,潛入中左千戶所西所天主慈善堂,散播瘟疫,致使難民七十四口暴斃,幸存’嗯,三人,三位可愿為證人?”
李天寶和羅方還沒來得及表態(tài),一直站著沒敢說話的葉思珣忽然上前一步,提起袍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道,雙手合十,懇切道:“還請千戶大人明鑒,多爾泰并非什么建奴細作,他也是北面逃難來的百姓,亦是虔誠的天主信徒,當初是經過官府核驗身份才準我們收留的,百戶大人衙門里有司應當有他的檔案可以核查!”
王重德眉皺起,望向林百戶。
林百戶額頭上驟然冒出幾滴冷汗,道:“并并無此事,這建奴細作一頭短發(fā),可見辮子才剪不久,俺們怎么能放他進來你這小娘子怎么回事,亂說話可是要負責任的!”
他附著耳朵對王重德說了幾句,王重德臉色也陡然陰沉下來,望著三人,心里不知道盤算什么。
緊接著,他豁然開朗,笑道:“葉若望教士是吳總兵座上客,他的侄女說話,俺們自然是要好好聽的。姆姆驟逢大變,應當受了不小驚擾,來人,帶她下去好好休息,至于這多爾泰,俺們還得好好徹查一番,還請姆姆放心,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俺們不會錯冤枉一個好人!”
上來兩個親兵把葉思珣帶走了,葉思珣還說著什么,卻是徒勞。
王重德又把目光轉向剩下兩名幸存者,據(jù)說是山西來的鏢師。
山西?山西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