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放棄
言畢，沈清秋再度握上修雅劍柄。不過這一次施力，顯然是出于結(jié)束這個(gè)目的。
劍身深嵌，拔出來很費(fèi)工夫。在聽了不知道多少次滯澀的肩骨磨損聲后，修雅終于被血淋淋地拽了出來。
拽出來的一瞬間，倒在王座上的那個(gè)人，就像被扎破口子一樣潑出來。
他口里含著的血源源不斷地淌，并同肩頭血洞與慘不忍睹的股間碎肉一并往地上墜去。沒有什么東西堵住他，他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gè)毛孔都在嘔吐膽汁，一聲不吭地，沉默地，如同就死一般傾其所有。
如果這樣的沉默也能叫沉默的話，為什么耳膜卻遭遇如此巨大的轟鳴。沈清秋不想追究其中原因，卻邁不出走向殿門的腳步。
因?yàn)槁灞�，這個(gè)各種意義上的嘔吐物，明明已經(jīng)垂在地上氣息奄奄，也要勉力抬起頭，一雙被歲月打磨得早已無光的眼珠，垂死掙扎一般盯向他：“師尊，不是你想的那樣……”
沈清秋垂手立在原地。滿目晦暝之中，唯有淌血的修雅劍光昭然。
沉默潮水般蔓延。洛冰河趕在溺斃之前，頂著凌遲靈魂的劇痛掙扎幾次，在沈清秋面前端正地跪下了。根本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撐著這具腐爛的骨肉的。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道歉，染血的手掌似乎想握住沈清秋的衣角或者別的什么，卻在伸出手之前就放棄了。他只能語無倫次地，磕磕絆絆地組織語言。
“……師尊，對不起，我真的不是為了報(bào)復(fù)你……我是想要你痛快的……我本來是想，用這種方式你會不會就解氣了……對不起，我真的……我真的是想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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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秋看著他在絕境之處剖出肝腸。此時(shí)的洛冰河，是把所有器官扯拽而出的展覽場。鮮紅的，猶在跳動(dòng)的，溫?zé)崛彳浀模麕缀跻屔蚯迩锷爝M(jìn)去一一摸過，好像忘了這只伸進(jìn)去的手本可能把所有柔軟毫不生憐地捏碎。又或者他不在乎了，捏碎與否對他都一樣，他的宗旨只一條，烙在他的心肺上，摸上去凹凸不平地高熱：只要你痛快。
只要你痛快。求你了。我不在乎我的下場，只要你痛快。你不痛快，我做的這些全無意義，我的存在就是天大的錯(cuò)誤，我堅(jiān)持至今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我求你，踐踏我也好粉碎我也好把我殺了也好，什么都行，只要，只要你痛快。
我剝掉我最后一層偽裝的皮，剖開心腹給你看我最本真的內(nèi)里，只想求一件事，只要——
看上去很動(dòng)人。沈清秋隔著一層名為虛假的隔膜，看去只覺得荒謬：“你的‘為我好’，確實(shí)讓我大開眼界。”
“你的‘為我好’，就是無數(shù)婦孺蒙受你的虐殺，無數(shù)無辜者喪命在你我這樁債里，魔族橫行其道，所有人都不得安生。”沈清秋勾起一個(gè)沒有情緒的笑，“如此看來，我沈清秋是天下第一等罪人。你以為我能摘得干凈嗎？你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摘干凈�！�
“說起來，以前不也一樣嗎？為了威脅我，擊潰我，你把蒼穹山……”
“師尊，我給那些血族下了蠱，很快就除干凈了，以后也不會有了……魔族在那之后推后三百里，從今往后只在劃定范圍里活動(dòng)。對于收降城池中的人族百姓，他們將會獲得和二界合并之前的權(quán)利……”洛冰河打斷沈清秋的話，強(qiáng)咽下沖到嗓口的濃血，一口氣不停頓地低聲道，“已經(jīng)懲戒了……師尊，這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樣……”
沈清秋瞥了一眼地上被血染濕的成山奏折，沒有說話。
洛冰河垂下眼睫，吐息越來越冷：“師尊，你不是什么天下的罪人，真正手上沾血的是我。屠戮的命令是我下的，虐殺是我默許的，說白了，一切都是為了鞏固我的地位。我就是這么沒有人性的東西。這些決定，不管你牽扯進(jìn)來與否，我都會這樣做。你沒有必要替我去背我應(yīng)該背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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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于此，沈清秋的面容有一瞬間的扭曲。
毫無預(yù)兆地，他在下一刻暴起了。
“洛冰河，這天底下的爛攤子我根本不想管。你以為我是什么好人嗎？你以為我想操心這么多人命，你以為我不想讓自己好過一點(diǎn)？”他一把扔了修雅劍，那不住淌血的劍身哐當(dāng)一聲砸在密不透風(fēng)的夜色里，折射出森冷的蒸著血?dú)獾膭��；芈暼缤L(fēng)刃，毫不留情地向二人的心臟片來。
“我介入你行動(dòng)的原因只有一個(gè)：能殺你的，舍我其誰？——除我以外，你讓誰近過身？除我以外，你還能縱許誰刺破你護(hù)體靈氣往你心上開刀？除我之外，誰能拿黃銅鏟子把你腸子絞得稀碎還能好好地站在你面前捅你刀子？洛冰河，要是沒有你的默許，我早他媽的死了八百回！是你把我逼成這樣的，是你把罪壓在我頭上，現(xiàn)在卻口口聲聲說‘為我好’？！”
終于把壓在心頭的恨與累宣泄出來，沈清秋在這一瞬間體味到了久違的瀕死快意。他走上前掐住洛冰河的脖子，這個(gè)渾身都在冒血的已經(jīng)看不清原狀的東西此刻真的像一具尸體一樣毫無生氣地任他掐著，血壓很勉強(qiáng)地升高，沖到脖頸與大腦。在呼吸阻停之前，在下落的血線中，這個(gè)幾乎稱不上是人的東西極其艱難而凄慘地吐出模糊的三個(gè)字，還是“對不起”。
沈清秋已經(jīng)聽累了。
他略略松開鉗制洛冰河脖子的手，快意潮水般退去，空無一物的灘涂上只有潮水也填不平的永久坑洞。
“我今天不是來殺你的�！�
他松開手，凝視著幾乎跪不住的洛冰河。
那扇曾經(jīng)為殘陽潑上血的窗欞，此刻像一張薄薄的磨砂紙，把月色都磨成了極為虛弱的模糊暗影，暗影空茫地籠在眼前的舊日遺跡之上，大抵算得上一個(gè)虛無的撫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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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不是來殺你的。
我知道，在我提著劍踹開大門的時(shí)候我就料定，今日，當(dāng)我的雙手染上你的血之后，我會看到曾經(jīng)那個(gè)一襲白衣的少年的幻影。
看到這樣的你，我下不去手再殺你第二次。
這是洛冰河給他施加的，第二重罪與罰。
“你還要我怎么做？別再扯‘為我好’這種鬼話了……我一個(gè)字都不會信�！�
因?yàn)槟愕膱?bào)復(fù)奏效了，我真的對你有愧，也真的因此而痛苦。也因此，我想快一點(diǎn)結(jié)束。
洛冰河張了張嘴，口型像是“沒有”，又像純粹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無聲囁嚅。無間深淵之前，洛冰河那張瀕臨絕境的臉與此時(shí)這張辨不清眉目的臉重合，尖銳的痛意驟然迎面砸下。
沈清秋死死咬緊牙關(guān)才逼自己不當(dāng)場逃離眼下的境地，堅(jiān)持把口中的推測嚼碎了吐出來：“你說你是‘為我好’——我現(xiàn)在想回蒼穹山，你會讓我回嗎？”
洛冰河晃了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之前，他確實(shí)，不能叫沈清秋提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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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時(shí)才意識到和盤托出是一件錯(cuò)誤到極點(diǎn)的決定。
可除此之外，他還能怎么辦。
“這就是你的‘為我好’啊。”沈清秋很虛無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你還打算做什么了。但我只能奉陪到底了不是嗎？你從沒給過我選擇�！�
不單單是你。
任何人都沒有給過我選擇。
于是，我不選了。
我認(rèn)了。
我也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