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如果有來世,我們還是不要再遇見了
在風霜雨雪中孤獨地走過半生,回首看去竟有通明的歸路,這是發(fā)源于人間真美的垂憐。
在沒有選擇的通往無盡黑暗桎梏的坡道上,那只名為希望的無形的手,此刻再溫柔也再溫暖不過地撫過他的每一寸肌理,照亮了每一寸肌理下深藏的痛苦與血污。它沉默地吐露著它的寬宥,拍拍沈清秋的背脊,叫他回頭看看。
或許是為趨光而行的本能所驅使,殘破麻木得積重難返的人為這份溫暖所震顫,終于肯勉力轉動幾乎僵死的頭顱,掙扎著回頭望去一眼。
名為自由的綢帶在疲憊的旅人面前鋪開澄江一般的光路。名為希望的手將這長長的流光一點點縫補,無聲地詢問他光景如何,仿佛只是在給迷途的羔羊指路。
用最純粹的善與愛鋪就的嶄新生路這樣璀璨,如河一般的生命旅路如此純潔。在沉沉天命重壓之下,原來沈清秋,也可以有這樣好的選擇。
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有過可以選擇的時候。
名為希望的燭火安靜地環(huán)抱著桌面上那塊小小的玉觀音,沈清秋把它置于掌心,青碧之上每一道細小的坎坷都被映照出燦爛的色澤。
這是沈清秋曾經(jīng)選過,又在陰差陽錯間生生抹去的選項。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撿起碎成兩半的玉。正如他也沒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代替十五和秋剪羅對峙,怎么就懷揣著慌亂的心跳手忙腳亂地對柳清歌伸出手。他不懂,但內里迸發(fā)出灼痛的星火把他這塊無心的堅石燃燒,逼他做出沒有抉擇的抉擇。
就像曾有群星棲居的深空無以忍受無星的寂寥,秉燈而行的行者無以在無光之時面對沒有盡頭的暗道一樣,沈清秋也沒辦法承受他們遭遇就死的寂滅,這種“無法承受”沒有來由,但他還是伸手了。
他沉默地回房,挑起一盞燭燈,極盡細心地把裂紋捋平成最微不足道的一渺,腦海里閃回的,還是洛冰河蹲在墻角捋著玉觀音擦藥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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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遭遇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沈清秋知道玉觀音是洛冰河母親所贈之物,也知道它是洛冰河用以在遭遇苦楚之時的定心劑。玉觀音里有愛,而這份情對洛冰河很重要,他知道,所以他拿回來粘好了。
動機非常簡單。
可是后來,為什么沒有還回去呢。
是覺得他還能承受嗎?是覺得他內心足夠強大,所以不需要了嗎?還是說,自己看到洛冰河那張至純至真的面孔,就會一陣陣尖銳地嫉妒他曾有過這樣好的親情嗎?是覺得美玉一定要有瑕疵才能讓自己揚眉吐氣,所以故意給他留下一個永遠補不平的空洞嗎?
無數(shù)個問號引發(fā)的結果把洛冰河那條由希望縫補而成的綢緞光路掩藏起來,而那條被掩藏起來的、通往生之幸福的希望之路,又一朝被沈清秋親自施與的絕望撕毀,直至寸寸成灰。
沈清秋也曾可以選擇給洛冰河一條生路,一個想望,可是他沒有,所以因果報應找上他,讓他和洛冰河一樣沒有選擇地走上一條生不如死的黑路。
自己一時之念結出的善果為沈清秋帶來生的希望,與此同時,他也在希望的燭火中窺見了因他的一念之差而早就造就的絕望。
可惜時光洪流不允許他回到彼時,可惜洛冰河對自己僅剩報復之意,沈清秋如何能為洛冰河回頭。
慨嘆之際,燭火恍惚間明滅一瞬,周遭景象驀然扭曲湮滅。視野再度清晰之時,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混沌茫然,四野空無一物。
一個沒有實體的黑影在面前一閃而過,耳畔忽響起一聲嘆息:“沈清秋,老夫總算把你給拽進來了。洛冰河這小子得了夢境之力以來,一直壓制老夫,不讓我干預他的夢境。要不是他重傷心死,老夫也不會成功把你拉進來……他這個樣子,老夫我是救不了了,估計也只有你能撈他一把�!�
沈清秋剛從凝想中回神,此時驟然面對洛冰河空空如也的夢境之地,一時有些澀然失語,沉默半晌道:“你太看得起我。我只不過是他仇人而已,你還指望我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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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魔道:“你對他是特殊的,那小子的執(zhí)念全在你身上,這一點你到現(xiàn)在都不清楚么?”
這次,沉默延續(xù)了更長的時間。
沒有驚訝,沒有厭惡,沈清秋的眼目間沒有流露出什么明顯的情緒,只是默然將目光投遠,定在世界中心那個倒地的人影,心道,我當然清楚。
那雙一直追隨自己的,黑曜石般的眼瞳,有著那樣剔透的質地,那樣純粹的熱。他真切地浸在其中很多年,怎么會不知。只不過從前,自己往往都將其推遠隔絕,從未細看其中所蘊的本真,而如今,黑曜石磨成了無光的墳場,昔日所有純且美的真情成了用以焚燒的養(yǎng)料,燒盡真心也燒盡生力。
此時此地,焚燒剩下的灰燼里,洛冰河想死的心昭彰至此。
沈清秋走近,垂眼看著地上那具和死了沒什么兩樣的玄色人影,呼吸滯了一瞬。
一株雪白的,潔凈而剔透的花朵,破開洛冰河的心臟而生,根系牢牢扎進心脈肺腑,連通五臟。
鮮血源源不斷地流動在透明的根莖,洛冰河則蒼白得像被雪掩埋的塑像,始終了無聲息地闔目。他用僅存的心血與整個人的能量乃至生命澆灌這株花朵,然而,他供養(yǎng)的成果卻幾乎同他一樣別無生氣:花瓣委頓,花枝干癟,好像為了供養(yǎng)它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勞。
這就是洛冰河給自己的夢境。
空然無物的一切,一株用盡所有去培植也難以成活的花,一個把自己封閉到極深處,不知何時能找到歸路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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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秋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直到覺出掌心觸感與來時不盡相同。
垂眸看去,掌心那吊尚且有一道裂紋的玉觀音,不知何時,已成了一朵潔凈而剔透的花。
和洛冰河心間開出的那朵,擁有一樣的質地與厚重。
沈清秋忽地哽住了。
他攤開手掌,怔然立于原地,滿腔空茫的冷逐漸升溫到一個難以忍受的熱度,一路攀緣而上,最終坐落他的眼眸,掀起一點溫熱的水色。
……原來如此。
是一樣的。
不管是為洛冰河戴上玉觀音的母親,還是修補玉觀音時的自己,或是跪在血腥大殿之前,艱難陳言說“我真的是想要你好”的洛冰河,他們都有一樣的本質,一樣的純粹,都捧出了一樣剔透的真心。
血刑之后,洛冰河的陳情是真的。
在那白衣少年的尸體之上,原來竟也一樣生發(fā)出了一如往日的玲瓏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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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他,都是洛冰河。
也就是在此時,那已經(jīng)擰成死結的恨,倏然剪斷了。
在至純至真的情面前,寬宥與和解是沈清秋做出的選擇。
既然我沒來由的善心與好念可以引我走上回家的生路,那么你的剔透真情,是否也能給你打開一道生門。
我從前沒有選擇給過你生路與希望,那么如今回過頭去,幫你結束眼下這個無望的局面,是否還不太晚。
我知道你死意昭彰,我知道你百罪難贖,我知道痛苦把你壓入無人之境,唯有死亡才能結束永無止境的折磨。
死亡是希望縫補而成的,名為自由與解脫的綢帶光路。你的生門是死。我愿送你去。
只是,這份損耗他人、損耗自己也損耗對方的感情,未免太重太重;如此剔透的質地,用無數(shù)鮮血澆就,未免太苦太苦。
如果有來世,我們還是不要再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