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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急促的馬蹄聲撞碎雨幕時,蘇蘅正將最后一頁賬冊壓進檀木匣。

    鎖簧“咔嗒”輕響的瞬間,她聽見院外傳來粗重的喘息,不是差役的沉穩(wěn)腳步,是女子跑急了的氣促,像漏了氣的風箱。

    她指尖剛觸到腰間銀簪,門就被拍得“咚咚”響。

    “蘇姐姐!”趙小梅的聲音帶著哭腔,混著雨珠砸在青瓦上的脆響,“劉大福那老匹夫要動手了!”

    蘇蘅兩步跨到門前,門閂剛拔開條縫,就被個濕淋淋的身影撞進來。

    趙小梅發(fā)辮散了半條,靛青布裙下擺沾著泥,手里攥著的帕子浸得透濕,隱約能看見帕角繡的并蒂蓮,是前日她給蘇蘅繡的信期信物。

    “怎么回事?”蘇蘅按住她肩頭,感覺到少女的肩胛骨在抖,像被暴雨打濕的雀兒。

    趙小梅吸了吸鼻子,發(fā)尾的雨水順著脖頸滴進衣領:“我替爹送傷藥去西市醫(yī)館,聽見劉大福和他賬房在后堂說話�!彼蝗蛔プ√K蘅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們說錢廣的案子斷了他們財路,要在你去州府前。。。。。�!�

    話音頓住時,蘇蘅聞到了鐵銹味。

    趙小梅的帕子滲出暗紅,是指甲縫里的血,她方才攥得太狠,把掌心的傷口掙開了。

    “要怎樣?”蘇蘅聲音沉下來,像浸了水的青銅。

    “燒典吏房�!壁w小梅的眼淚混著雨水砸在青磚上,“他們買通了更夫老周,子時三刻放把火,說要把錢廣的賬冊和你爹的舊卷。。。。。�!彼黹g哽了一下,“全燒個干凈。”

    蘇蘅的后頸騰起涼意。

    錢廣案里她剛翻出劉大福侵占田契的三條線索,每條都釘在那本黑皮賬里;而爹的殘卷上,用朱筆圈著“漕運銀”三個字,墨跡已經(jīng)褪成淡粉,卻比任何刑具都鋒利,若這兩樣東西沒了,她別說去州府遞案,連縣衙的門檻都要被劉大福的人踩爛。

    “你怎么知道的?”她問得極快,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銀簪的云紋,這是娘的陪嫁,此刻倒像塊燒紅的炭,烙得掌心發(fā)燙。

    “我端藥盤路過時,賬房說‘蘇典吏那小蹄子精得很,得學當年燒蘇書吏案卷的法子’�!壁w小梅抽噎著,“蘇姐姐,當年您爹的案卷。。。。。。是不是也是他們燒的?”

    蘇蘅的呼吸頓住。

    七年前爹咳血倒在值房那日,她捧著藥罐沖進院子,正撞見兩個蒙面人從窗里扔出火把。

    爹攥著她的手說“留得青山”,可滿屋子的案卷燒得只剩半塊焦了邊的地契,此刻那半塊地契就壓在檀木匣最底層,邊角的焦痕像道猙獰的疤。

    “謝謝�!彼蝗粡澭孚w小梅擦掉臉上的雨水,“去后巷找張嬸,說我讓你在她家住一晚。”

    趙小梅還想說什么,蘇蘅已經(jīng)抄起案上的油布裹住檀木匣:“你爹巡夜要到丑時,你若出了事,他該多傷心?”

    少女張了張嘴,終究咬著唇點頭。

    蘇蘅送她到院門口時,雨勢漸小,能看見東墻根的老梅樹在風里搖晃,枝椏影子像把斜插的刀。

    等趙小梅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蘇蘅轉身往典吏房對面的耳房跑。

    張文的窗紙還透著光,那家伙總說“典吏的命是燈油泡大的”,值夜時非要點三根蠟燭。

    門沒閂,她直接推門進去。

    張文正趴在案上核對漕運銀流水,墨汁濺了半袖,聽見動靜抬頭,眼鏡滑到鼻尖:“蘇典吏?

    這時候。。。。。�!�

    “劉大福要燒典吏房�!碧K蘅把油布匣往他懷里一塞,“檀木匣里的東西,你今夜抱在被窩里睡�!�

    張文的眼鏡“啪”地掉在案上。

    他手忙腳亂接住匣子,鏡片上蒙了層霧氣:“那你?”

    “我去會會劉大福�!碧K蘅扯下他腰間的銅哨,這是縣衙更夫的信號哨,“子時三刻若我沒回來,你吹三聲哨,王大人的親兵隊就住在前院�!�

    “使不得!”張文急得站起來,撞得椅子“哐當”響,“劉大福養(yǎng)了五個護院,個個能打。。。。。�!�

    “他要的是賬冊,不是我的命�!碧K蘅摸出銀簪別在發(fā)間,云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再說。。。。。。”她指了指張文懷里的匣子,“東西在你這兒,他燒了典吏房也沒用�!�

    張文還想說什么,蘇蘅已經(jīng)轉身出門。

    雨停了,檐角的水珠子“滴答”砸在青石板上,像有人在敲更。

    她沿著后巷繞到劉大福的綢緞莊,墻根的狗突然吠起來,她摸到墻角的碎磚扔過去,狗叫聲頓了頓,又低低嗚咽。

    等她摸到綢緞莊后門時,更漏剛敲過兩刻。

    門閂是新?lián)Q的銅制,她從袖中摸出爹教她的“柳葉刀”,半片磨尖的竹片,順著門縫插進去,輕輕一挑,門閂“咔”地落了。

    院里有燈,隔著窗紙能看見兩個影子。

    一個是劉大福,圓滾滾的肚子把青綢衫撐得鼓囊囊;另一個是他的賬房,瘦得像根竹竿,正往酒壇里撒東西,蘇蘅瞇起眼,那是硫磺粉,混著酒氣,能燒得比火把還旺。

    “子時三刻,老周會把典吏房的門鎖打開�!辟~房的聲音像刮竹片,“等火起了,咱們就說老周喝醉了,誰能查得出?”

    劉大福拍著桌子笑,茶盞跳起來又落下:“那小妮子還當自己是個人物?

    當年蘇書吏不也。。。。。�!�

    “砰!”

    蘇蘅踹開房門的剎那,兩人的笑都卡在喉嚨里。

    劉大福的茶盞摔在地上,瓷片濺到她腳邊;賬房的硫磺袋掉在酒壇里,“嘶”地冒起青煙。

    “蘇。。。。。。蘇典吏?”劉大福的胖臉白得像發(fā)面,“你怎么。。。。。。”

    “來討杯酒喝�!碧K蘅一步跨進門檻,銀簪在指間轉了個圈,“劉老爺不是說要學當年燒我爹案卷的法子?”

    賬房突然撲向酒壇,蘇蘅抬腳踢翻條凳,木頭砸在他小腿上,疼得他蜷成蝦米。

    劉大福想往門外跑,被她扯住后領,像拎只肥鴨子似的拽回來。

    “你敢動我?”劉大福的肥肉直顫,“我表兄是州府趙參軍。。。。。。”

    “趙參軍的名字,錢廣的賬里寫了七遍。”蘇蘅把銀簪尖抵在他喉頭,“你說,我現(xiàn)在把這簪子扎進去,是先見血,還是先聽見你喊救命?”

    劉大福的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洇開一片濕痕。

    他張了張嘴,突然聽見院外傳來梆子聲,是更夫老周的打更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拖得老長。

    蘇蘅側耳聽了聽,松開手后退兩步:“今夜子時三刻,典吏房若少片瓦,明日州府大堂上,我就把錢廣的賬和趙參軍的信一起呈給王大人�!彼噶酥纲~房腳邊的硫磺袋,“你猜,王大人是信你這包硫磺,還是信我這匣賬冊?”

    劉大福癱在地上,褲腳濕了一片,竟是被嚇尿了。

    等蘇蘅回到自己住處時,月亮已經(jīng)爬過東墻。

    她檢查了門窗的門閂,又把爹的殘卷塞進床底的暗格里。

    燭火在案頭搖晃,映得《唐律疏議》的紙頁泛著暖黃,她剛翻開半頁,就聽見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不是貓,不是風。

    是鞋底碾過青石板的輕響,像有人在屏息靠近。

    蘇蘅攥緊床頭的銀簪,慢慢站起身。

    窗紙被夜風吹得鼓起,她湊近縫隙往外看,月光下,三個黑影正貼著墻根移動,最前面那個的袖口閃了閃,是劉大福綢緞莊特有的金線滾邊。

    透過窗戶縫隙,蘇蘅的瞳孔在月光下縮成針尖。

    三個黑影的金線滾邊在墻根晃得刺眼,最前面那個抬手比劃了個“散開”的手勢,后兩個便貓著腰往左右兩側摸去,這是要包抄。

    她喉結動了動,舌尖抵著后槽牙。

    方才在綢緞莊威脅劉大福時,她算準那老匹夫今夜不敢明火執(zhí)仗,卻沒料到對方會狗急跳墻派死士。

    床底暗格里的殘卷、張文懷里的檀木匣,哪樣都不能落到這些人手里。

    燭臺的銅棱硌得掌心生疼。

    她把燭火撥得更亮些,火光在青瓷筆洗里晃出細碎金斑,這是爹病中用最后半吊錢給她買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武器。

    門閂是榆木的,能撐三息;窗欞是竹制的,一踹就碎。

    她得把敵人引進屋,關起門來打。

    后頸的汗毛突然豎起來。

    左側窗下傳來瓦礫輕響,是有人踩碎了她今早新鋪的碎石,這是她特意設的暗哨。

    蘇蘅猛地轉身,抄起案頭鎮(zhèn)紙砸向左側窗欞,“嘩啦”一聲,竹片飛濺的瞬間,右側門軸果然發(fā)出極輕的“吱呀”。

    她貼著門后墻根蹲下,燭臺舉過頭頂。

    門被推開半尺時,一道黑影像夜梟般竄進來,腰間短刀的寒光剛映上墻面,蘇蘅手腕一沉,燭臺重重砸在對方后頸。

    那人悶哼著栽倒,短刀“當啷”掉在腳邊,帶翻了她的茶盞,熱水濺在腳背上,疼得她倒抽冷氣,卻咬著牙沒出聲。

    “有埋伏!”窗外傳來嘶啞低吼。

    緊接著又是兩道身影撞門而入,一個舉著火把,一個握著鐵尺。

    蘇蘅借著跳躍的火光看清,舉火把的是劉大福綢緞莊的護院張四,去年她查田契時,這渾人曾堵在她必經(jīng)之路上吐口水。

    “小娘皮倒會裝蒜!”張四揮著火把往她面門掃來,火星子劈頭蓋臉落下來。

    蘇蘅矮身躲過,順手抓起地上的短刀,爹教過,兵器在誰手里都能殺人。

    鐵尺擦著她耳際砸在門框上,震得木屑亂飛,她反手一刀劃向?qū)Ψ绞滞螅犚娖と馑毫训膼烅�,那人痛叫著縮手,鐵尺“當”地砸在她腳邊。

    “救命!”她扯著嗓子喊,聲音撞在青瓦上又彈回來,“典吏房有賊!張文,”最后兩個字尾音發(fā)顫,是真急了。

    張四的火把燒著了帳幔,橘紅色火舌舔著窗紙,映得三個黑影的影子在墻上張牙舞爪。

    她退到桌角,摸到硯臺的棱角,猛地甩向舉火把的張四,硯臺砸中他額頭,血珠子立刻冒出來,火把“噗”地掉在地上,燒著了他的褲腳。

    “潑婦!”張四拍打著腿上的火,鐵尺男捂著流血的手腕撲過來。

    蘇蘅抬腿踹翻條凳,木頭砸在對方膝蓋上,趁他踉蹌時撲向門口,只要能跑到院里,張文的窗戶就在半條街外,他聽見動靜肯定會來。

    可剛摸到門閂,后領突然被人拽住。

    是第一個被砸倒的黑影,不知何時爬起來了,力氣大得驚人,像鐵箍似的勒得她喘不上氣。

    她反手用短刀扎向?qū)Ψ窖�,那人吃痛松了手,她借機撞開門,正撞進個溫熱的懷抱里。

    “蘇典吏!”張文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我聽見動靜就帶了王大人的親兵,”他身后四個差役舉著水火棍沖進來,為首的小伍子一棍子敲在鐵尺男后頸,那人直挺挺栽倒;另一個差役踢飛張四手里的火把,踩得火星子噼啪響。

    蘇蘅扶著門框喘氣,冷汗浸透了中衣。

    三個黑影被反剪著手按在地上,張四的褲腳還在冒煙,鐵尺男手腕的血滴在青磚上,像開了朵暗紅的花。

    第一個被她砸倒的人抬起頭,月光照亮他左臉,是劉大福的遠房侄子,上個月替劉大福去鄉(xiāng)下逼田契時,曾當街踹翻過賣糖葫蘆的老頭。

    “劉老爺說。。。。。。說只要搶回賬冊,賞五十兩�!蹦侵蹲犹鄣弥背槌�,“我們沒想殺人。。。。。。”

    “放屁!”蘇蘅扯過桌上的抹布堵住他的嘴。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短刀,刀身映出她發(fā)紅的眼尾,方才被火星子燎到的,火辣辣地疼。

    張文遞來帕子,她接過來按在眼上,這才發(fā)現(xiàn)手在抖,像篩糠似的。

    “東西都在?”她突然抓住張文的手腕。

    “檀木匣在我枕頭底下,用棉被裹了三層�!睆埼耐屏送苹聛淼难坨R,鏡片上沾著汗,“你床底的暗格。。。。。。我進來時看了,磚沒動過。”

    蘇蘅閉了閉眼。

    院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三更天嘍,”尾音被風卷著,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張四還在罵罵咧咧,被差役踹了一腳,立刻噤聲。

    她蹲下身,扯下張四腰間的錢袋,倒出幾枚銅錢,都是新鑄的“大靖通寶”,鑄紋清晰得很,和劉大福上個月捐給縣衙修橋的“舊錢”截然不同。

    “帶他們?nèi)グ喾��!彼龑Σ钜壅f,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靜,“明早我要親自審�!�

    差役押著人走后,張文幫她收拾滿地狼藉。

    燭臺歪在墻角,蠟油凝在青磚上,像凝固的眼淚。

    蘇蘅撿起爹的青瓷筆洗,筆洗上裂了道細紋,方才鐵尺砸門框時濺起的木屑劃的。

    她摸了摸那道紋,突然笑了:“倒成了傳家寶�!�

    “蘇典吏。。。。。�!睆埼挠杂种�,“劉大福這次栽了,可他表兄是州府趙參軍。。。。。�!�

    “所以明早我要第一個去見王大人�!碧K蘅把筆洗輕輕放回案頭,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得她發(fā)間的銀簪泛著冷光,“有些話,得趁血還沒涼的時候說�!�

    她推開窗,夜風吹進來,帶著露水和青草的味道。

    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遠處傳來雄雞的啼鳴。

    蘇蘅摸了摸床底的暗格,確認殘卷還在,這才解開發(fā)髻,把銀簪插回妝匣,明天要穿公服見官,銀簪太招眼。

    妝匣的銅鎖“咔嗒”輕響時,她聽見院外傳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

    是劉大福的馬車?

    還是王大人的儀仗?

    她沒細想,只把《唐律疏議》翻到“賊盜”篇,燭火在紙頁上跳了跳,映得“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傷殺者,以斗殺傷論”幾個字格外清晰。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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