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褪色的世界
宋堇寧好像又變回了曾經(jīng)的那個宋堇寧。
至少在萬柑眼里是這樣的。
偶爾,大少爺能遠遠看到他走在教學樓長廊下的身影,沐浴著陽光,頎長得像棵蔥蔥郁郁的樹。
只是那副漂亮的眉眼間,很少能再看到不屑和高傲,取代而之的,是一灣凝滯的深潭,寡言少語,陰陰沉沉。
陳籽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宋堇寧這種隨心所欲慣了的,壓抑久了,反而更容易出事。
“那咱也不能插手了,小心幫倒忙�!�
萬柑擺擺手,已經(jīng)怕了自己這張烏鴉嘴,還有好心辦壞事的本事。
“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
四月初,宋堇寧正式迎來了自己的十八歲。
成人禮沒有大操大辦,因為他說人多很吵。
洗去完全標記后他對alpha的信息素異常敏感,不打抑制劑的時候,哪怕聞到一點都會犯惡心。
很可笑的事實,一個oga,遇到alpha信息素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發(fā)情,而是生理性反胃。
所以生日宴當天,周旻雯只請了少部分親朋好友,以家宴的名義在老宅簡單吃了頓晚飯。
這夜沒有狂歡,沒有煙火,甚至沒有熱情洋溢的氛圍,大家都安安靜靜的,偶爾笑著扯一些家常里短。
飯后,萬柑和陳籽開了香檳和白葡萄酒,拉著宋堇寧還有一個同齡的小輩在客廳里打牌。明明手氣最差的是萬柑,輸?shù)孟的卻是宋堇寧。
于是酒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很多,攔也攔不住,不像愿賭服輸,而是自虐一樣的宣泄,沒多久就抱著沙發(fā)枕昏昏欲睡,眼睛睜都睜不開。都這樣了,不帶他打他還要發(fā)脾氣,然后又輸?shù)靡凰�,循環(huán)往復。
萬柑實在看不下去,接下來的每把都故意輸牌,替他把余下的酒全喝了,最后也迷迷瞪瞪地被陳籽一腳踹進車里,讓司機接回了家。
周旻雯在門口送完他們回到客廳時,宋堇寧已經(jīng)縮在沙發(fā)上睡熟了。
“這孩子,怎幺喝成這樣。”
她坐在邊上,捋開他額前凌亂的頭發(fā),眼中滿是心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睡覺時板板正正的姿勢逐漸變成了沒有安全感的蜷縮,眉頭蹙著,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難過。
薛姨煮的醒酒湯很快就端過來,周旻雯半哄著扶他起來喝掉,宋堇寧渾身酸疼,抿了兩口后睜開眼睛打量起四周,糊里糊涂認不出自己家,只知道自己不在別墅里,驚慌中不小心把碗打翻在地上,嘟囔著要回別墅,不要待在這里。
“阿寧,你這樣回去媽不放心,先在這里睡一晚好不好,我明天再讓人把你送回去”
可宋堇寧根本不聽,不顧母親的阻攔,自己爬起來穿鞋,咚咚咚就往玄關(guān)跑。
凌簫綺就是在這時候帶著成人宴的賀禮上門拜訪的,摁向門鈴的手懸在半空,大門搶先一步被打開,緊接著一道雪白的身影踉蹌著撲進她的懷里。
鼻尖霎時沁入一陣甜香,溫軟的身軀是寂夜里最讓人悸動的催化劑。
“唔”
毛茸茸的腦袋抬起,朦朧的醉眼眨了眨,在看見她的臉后驀地呆滯起來。
“紀津禾?”
少年摁著她的肩,踮起腳遲疑地呢喃出一個名字。
凌簫綺沒有聽清,注意力都在他陡然湊近的臉上,清晰地看到兩滴淚隨著這句話從泛紅的眼角滾落,開合的唇瓣激動地嗚咽出聲:“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啊我好想你”
跟著追出來的周旻雯看到這一幕一時愣在原地。
她不知道,凌簫綺也不知道,宋堇寧為什么在看到她后突然哭得這么難過,手抱著她怎么也不肯松開,嘴里不停地說,我們不分開了好不好,我想你帶我回家
但宋疑心里清楚。
凌簫綺和紀津禾長得太像了,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五六分相似。
宋堇寧醉得厲害,又被思念和痛苦包裹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分得清。
而在她心里,凌簫綺這種和宋家門當戶對的alpha,至少比紀津禾有資格站在自己弟弟身邊。
所以當周旻雯走過去想要分開他們時,她站了出來。
“媽,阿寧的性子你又不是不了解,今晚不回去他肯定不會乖乖睡覺的,我看不如就讓簫綺送他回去吧�!�
宋疑說著朝對面的凌簫綺使了使眼色,又看向死死埋進女人懷里的弟弟,他雙手抓緊凌簫綺大衣的衣領(lǐng),生怕她跑了似的,情緒已經(jīng)平復了許多。
“這個恐怕不”周旻雯想拒絕,但凌簫綺已經(jīng)率先應(yīng)下。
“伯母,您放心吧,我會把阿寧安全送過去的�!彼咧蜌舛Y貌的微笑,手紳士地虛握著宋堇寧的肩。
耳邊是宋疑再三的肯定,周旻雯看看凌簫綺,又看看賴在她身上死活不肯放手的兒子,猶豫了一會兒才無奈點頭:“那麻煩你了。”
夜色融融,繁星點點。
宋堇寧乖順地坐上了凌簫綺的車,系上安全帶后就扭著頭盯著她看,一眨不眨。
凌簫綺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取悅到,笑著問他:“盯著我看干什么?”
宋堇寧也在笑,抿著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說:“因為你很好看啊�!�
醉酒后軟噥的聲線帶著點啞,羽毛一樣撓過身旁alpha的胸口,熱意迅速漫上,她神色變了變,深深看了宋堇寧一眼,然后降下車窗。
涼夜的風迅速灌入,才堪堪撫穩(wěn)了躁動的心,她看向前路,車速加快:“你是不是對其他alpha也這么說?”
“我只對你說過,”小少爺有點不開心,終于把盯了一路的視線轉(zhuǎn)回去,低著頭擺弄起自己的手指,“是你自己忘記了”
“你說什么?”后面一句聲音太小,被灌入的風蓋過,凌簫綺沒聽清,把車窗關(guān)上才問他,宋堇寧卻不肯說話了,頭扭得更偏,寧可看著窗外的風景,也不搭理她一下。
凌簫綺失笑,只能靜靜開車。
一路無話。
越野車很快在別墅的院門前停穩(wěn),凌簫綺熄了火,下車,繞到另一邊去開副駕駛的門。
宋堇寧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耷拉著眼,看上去快要睡著。
“阿寧,到家了�!彼竽懙匚丈纤募纾菩南碌纳碜忧迨荩指芯d軟,剛剛平息的熱意重新涌起,她眸色倏地暗下,握著他的力道不自覺換成了若有似無的揉捏。
宋堇寧蹙起眉,含糊地“嗯”了聲,努力抬起頭看向四周,知道是真的到家了,才看向她,瞇起的眼似乎在思考她是誰,很快就想起來,立刻氣鼓鼓地撇過頭。
“還在生氣呢?”凌簫綺實在沒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肉,下一秒就被拍開。
“誰準你捏了?”
反應(yīng)很大,語氣卻是一種接近親昵的咕噥。
凌簫綺看了眼被拍紅的手背,嗤笑一聲,舌尖舔了舔牙根,沒等她開口,宋堇寧的聲音再次傳來:“你得先哄我,哄好了才讓你捏”
軟軟的話語,任誰聽了心都要化開。
“哄?”
她心里涌起的躁動比剛才更甚,眼里燃著某中蠢蠢欲動的瘋狂,啞聲用誘哄的語氣對他說:“對不起,我錯了�!�
宋堇寧還是不開心,囁嚅著嗓音說:“不是這樣哄的”
“那要怎么哄?”
親我。
你親親我,我就不生氣了。
他想說。
但不知道為什么,眼前的人明明就是紀津禾,激動過后,他的身體卻再沒有任何親近她的沖動,反而隱隱有些不舒服。
他睜大眼睛,想再確認,可視線恍惚搖擺,連她身后的燈光都圈起重影,那張臉在辨認中一會兒和紀津禾一模一樣,一會兒又變得不太像。
是因為醉得太厲害了嗎?
宋堇寧晃晃腦袋,還是看不清。
“算了�!彼艞�,說著低頭解開安全帶,扶著車座自己下了車,然后略過凌簫綺走到鐵柵欄前,輸入密碼。
“滴——”
鎖開了。
宋堇寧站在門口,沒立刻走進去,而是轉(zhuǎn)身看向倚在引擎蓋邊上的alpha。
“你干嘛不過來?”他歪著頭。
風微微拂動,從遠處飄來一陣若有似無的花香。
很熟悉,混沌的腦子一時說不上來,但剛才面對凌簫綺時的那份不適感因著這股氣息霎那間就消失了,宋堇寧眨眨眼,再看過去,不遠處的女人忽地就變成了紀津禾的模樣。
一身衛(wèi)衣和牛仔褲,清凌凌地站在路燈下,對著自己無奈地笑,仿佛在說,怎幺喝這么多,明天早上起來又要嚷嚷著頭疼了。
眼淚頓時不爭氣地暈濕了眼角,風也吹不干。
“阿寧,你知道大晚上把alpha帶進家里的含義嗎?”凌簫綺走過去,意有所指地摸上他的耳根,這次他終于不躲了。
“可我就想你進去”宋堇寧看著她,視線又開始昏花,只能看清她靠近的虛幻輪廓。
“你牽我的手。”他朝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小心碰了碰她的尾指。
“怎么?要我牽著你進去��?”女人耐人尋味的聲音響起,伸出的手下一刻被她溫暖的掌心覆住,挑逗一樣揉了揉。
宋堇寧莫名不喜歡她這樣的舉動,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想掙開。
“不是”
他抿緊唇忍了忍,然后輕輕搖頭,說:“你牽著我走,我做你的小尾巴�!�
紀津禾,我不想做你的小狗了。
它只是寵物。
不乖的話,也會被主人拋棄。
所以,我想了很久,決定做你的尾巴。
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
再討厭也丟不掉。
昏暗的夜?jié)u漸壓低,空蕩的小道隨著闔門的聲響再度陷入安靜,只留下沙沙作響的枝葉,遮住了所有的異動。
鑰匙是他找的,門是他開的,房間在二樓也是他帶著進去的。
“紀津禾”什么都不知道。
去了美國大半年,就把這里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凈凈了嗎?
宋堇寧有些疑惑,望著她走到窗前的背影,隱隱約約又和記憶里有了差別,可是很快,女人的話就打斷了這份猶疑。
“阿寧,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我不想做出讓你后悔的事,”凌簫綺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手拉住窗簾的一角,“所以我現(xiàn)在再向你確認一遍,你真的要我留下嗎?”
空氣一時陷入安靜。
留下后悔
他心底愈發(fā)地不安。
這些話,紀津禾從來不會說的,還有略帶輕佻的語氣,她不會這樣。
“”
等了幾秒,宋堇寧還是沒說話,凌簫綺頓了頓,故作遺憾地聳聳肩,說:“那好吧,我先走了�!�
“走”這個字仿佛一顆定時炸彈,瞬間在宋堇寧耳邊炸開,身體應(yīng)激般抖了抖。
“你別走!”他慌了,亂了,焦急地否認,“沒關(guān)系的,只要是你就沒關(guān)系”
手下意識從背后抱住她,收得很緊,生怕她下一秒消失不見。
“”
凌簫綺拉上窗簾的手微微一頓。
oga身上的氣息實在太香,刺激得她口干舌燥,身體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
要命
她深吸一口氣,倏地轉(zhuǎn)過身摟住他的腰,手重重拉上窗簾。
“嘩啦——”
深沉的夜頃刻被紗幕隔絕,屋內(nèi)敞亮的大燈卻把他們靠在一起的黑影照得清晰,直到向內(nèi)走去。
春寒料峭,寂靜的暗色中,孤鳥高飛,發(fā)出哀囀的啼音。
誰也沒察覺到,柵欄對面的昏暗角落里,站著一個人。
衛(wèi)衣的帽子遮住大半張臉,她靜靜仰望,盯著二樓的房間看了很久。
某一刻忽然低下頭,發(fā)出一聲悶笑。
步入路燈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她不再遲疑,轉(zhuǎn)身從容地離開。
—
心,突然鈍痛。
宋堇寧被alpha推落在床上的時候盯著頭頂刺眼的燈光,渾身痙攣一般顫了顫。
縈繞在鼻息下淡淡的花香逐漸被一股陌生的信息素覆蓋,他猛地瞪大眼,還沒等凌簫綺傾身靠近,巨大的惡心感就從胃里翻江倒海地反上來。
他捂住嘴,猝然清醒,等看見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后,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凌簫綺脫下大衣,看見他驚恐的眼神,伸手想摸他的臉,被宋堇寧惡狠狠地拍向一邊。
“滾開!別碰我!”他失控地大喊,腳踹過去,正中腰腹,她吃痛地向后退了幾步,對他突如其來的崩潰不明所以。
惡心好惡心
空氣里alpha的信息素越來越濃,宋堇寧偏頭一陣干嘔,五臟六腑火辣辣地疼,身旁的女人還在關(guān)心地想要靠近,他眉頭擰緊,再也忍受不住,連鞋都來不及穿就沖進廁所,手撐在洗手臺邊緣,難以抑制地嘔吐。
嘴里發(fā)澀,但其實什么也吐不出來,他晚上幾乎什么都沒吃,只有酒精不斷灌下去,現(xiàn)在也在強烈的反胃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醒后的腦子回憶起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作嘔的感覺再度襲來,對著水池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干嘔。
臟,真的好臟。
他把凌簫綺趕了出去,全身心的厭惡,對她,對自己。
充斥著信息素的臥室已然成為了避之不及的垃圾場,宋堇寧失魂落魄地跑進客房的浴室里,脫光了把自己泡進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白皙的皮膚搓紅了,快要脫層皮,他還是覺得不夠,覺得自己臟得厲害。
混在臉上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淋下來的水,他縮在浴缸里止不住地哭。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停地重復,不知道在對著誰說,像得了失心瘋一樣,總覺得身體洗干凈了,芯子也是臟的。
房間里好安靜,蒸騰的水汽逐漸散去,波瀾的水泛冷,麻木了心臟。
這一刻,宋堇寧抱緊膝彎,對自己的厭棄感,終于達到了頂峰。
—
天色陰霾,大雨將至。
凌晨,當卓藝因為打不通紀津禾的電話急得焦頭爛額、路程昭替她打掩護的時候,紀津禾回來了。
淋了一身雨。
頭發(fā)和衛(wèi)衣全部濕透,水滴沿著發(fā)梢和下巴成串地落。
卓藝趕忙讓傭人去拿毛巾,心疼地裹住她的身體。屋內(nèi)的人都亂成一團,有拿干衣服的,有準備熱水的,有煮姜湯的只有路程昭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她。
隔著幾米的距離,那雙卷入濕靄的黑眸,不知道為什么,讓他想到一句話——
她的世界在褪色。
像是被大雨沖刷成了破舊的黑白。
泛著沉沉的死氣。
沒人知道她回國的那兩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秘密,但紀津禾閉口不提。
路程昭有旁敲側(cè)擊地問過,很多次,她那時在準備sat的考試,被他問煩了才放下筆,神色平靜地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勇敢都能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
她勇敢了,回去了,看見了,又走了。
所有放得下的,放不下的,經(jīng)由柵欄外那漫長的十分鐘,徹底消散了。
至此,就是一場長達三年的分別。
由各自的誤會。
摻雜著兩顆真心。
揉碎了,攪拌成無數(shù)個無法入眠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