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轉(zhuǎn)機
部落大會那天天色陰沉沉的,松煙在牛皮帳篷頂聚成灰云。當(dāng)金吉林用骨刀刻下“禁止捕殺大角鹿”的木牌時,臺下傳來老獵人咳嗽般的嘀咕:“餓著肚子談慈悲,不如教大伙怎么找野果填肚子。”這話像根刺扎在金寶心里——他知道,阿爹腰間的鹿皮袋里,只剩半把混合著野草根的青稞面了。
清晨的露水還凝在草葉上,金寶的鹿皮鞋尖已被露水浸得發(fā)潮。他蹲在草藥坡前,指尖撫過裸露的紅土——三日前還齊膝高的防風(fēng)草,如今只剩幾截光禿禿的莖稈,斷口處還沾著新鮮的泥土。不遠(yuǎn)處的酸模葉被連根拔起,東倒西歪地躺在螞蟻窩旁,幾只工蟻正慌亂地搬運著掉落的葉片�!坝钟腥诉B根挖了�!鄙砗髠鱽砝险呱硢〉穆曇簟=饘毣仡^,看見老人拄著拐杖,腰間的樺皮藥簍隨著喘息輕輕晃動。老人用拐杖戳了戳裸露的土地:“去年秋天,你阿娘就是用這坡上的艾草敷腿,才敢重新下地走路。”
當(dāng)晚的篝火會上,老者吧嗒著旱煙袋講起了故事。火星在他眼角的皺紋里明明滅滅,映得他臉上的溝壑像被火光勾勒的山脈:“我阿爺?shù)陌斦f過,從前有個部落的人把‘血參’挖得絕了種,那年冬天,部落里半數(shù)人都得了咳血的怪病。直到有個獵人在夢里見到白衣女子,她指著漫山遍野的枯草說:‘你們吃我的肉,卻連骨頭都要敲碎了熬湯。’等獵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家門口堆著幾株帶土的血參,根須上還滴著露珠,像人掉的眼淚。”族人們聽得屏氣凝神,火苗在他們瞳孔里跳動,仿佛映著遠(yuǎn)古的星辰。金寶注意到阿虎縮著脖子往火塘里添柴,火星濺在他新獵的狐皮靴上,他卻渾然不覺。
第二天正午,金寶帶著六個年輕人往草藥坡搬運木牌。阿虎扛著最大的一塊樹皮板,嘟囔著:“比做捕獵陷阱還麻煩。”金寶沒接話,只是彎腰撿起一株被踩歪的車前草,用隨身攜帶的牛角壺澆了點水:“你阿妹上次發(fā)燒,喝的就是這草煎的湯。要是再這么挖下去,以后孩子們生病,只能喝西北風(fēng)。”木牌插好時,夕陽把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阿虎忽然指著木牌上的畫笑起來:“這草藥畫得跟胖娃娃似的,倒像我家小妹偷拿灶臺上的發(fā)糕。”其他人跟著笑起來,金寶卻看見,阿虎的指尖輕輕拂過木牌上“珍惜生命”四個字,喉結(jié)動了動,沒再說話。
三天后的黃昏,金吉林的牛皮靴踩過落葉堆,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他蹲在野兔洞前,眉頭擰成一團(tuán)——洞口被粗暴地扒開,泥土濺在旁邊的蒲公英上,幾朵未開的花苞被壓得貼在地上。洞里殘留著新鮮的兔毛,還有半塊沒吃完的胡蘿卜�!笆前⒒⑺麄儭!贬鳙C隊的年輕人踢了踢洞口的土塊,“今早看見他們扛著野兔經(jīng)過曬肉架,毛都沒刮干凈�!�
議事廳里,阿虎的鹿皮護(hù)腕蹭過石桌,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不就一個破洞?兔子滿地跑,再打個洞不就得了!”他的臉被壁上火把映得通紅,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金吉林沒說話,只是從鹿皮袋里掏出一團(tuán)亂糟糟的草窠,里面躺著三只沒睜眼的小兔子。它們粉嫩的鼻尖微微顫動,其中一只前爪纏著帶血的草莖:“這是在你們破壞的洞口旁邊找到的。母兔被咬死了,剩下這幾只,明天天亮前就會被狐貍叼走。”廳里響起抽冷氣的聲音。阿虎梗著的脖子慢慢軟下來,盯著小兔子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金寶趁熱打鐵:“上個月你還說,你娘用野兔肉燉的湯最香�?赡阆脒^沒,要是兔子都沒了窩,來年春天連兔毛都見不著,拿啥燉湯?”
老者拄著拐杖走進(jìn)來,往火塘里添了塊松明�;鹈纭膀v”地竄起來,照亮他腰間晃動的藥簍:“我小時候見過餓死的狐貍。它們瘦得像枯樹枝,眼睛綠幽幽的,見人就追。知道為啥嗎?因為兔子絕了跡,它們只能啃樹皮充饑�!彼D(zhuǎn)向阿虎,渾濁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食物鏈就像咱編筐的藤條,斷了一根,整個筐都會散架�!卑⒒⒌念^越來越低,忽然伸手扯下脖子上的狼牙項鏈,重重拍在石桌上:“明天我就去修補所有被破壞的獸穴,再帶新人認(rèn)全三種以上動物的巢穴!”項鏈上的狼眼在火光中泛著幽光,仿佛在見證這個鄭重的承諾。
第七日清晨,偵察兵的馬蹄聲打破了部落的寧靜。他的鹿皮水袋歪在腰間,里面的水潑出來,在馬鞍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不好了!黑巖部落的人已經(jīng)到了迷霧溪下游,他們的族長說……說要踏平咱們的草藥坡!”消息像野火般掠過整個部落。女人們攥著紡錘的手在發(fā)抖,幾個孩子躲在母親裙裾后面,偷偷望著議事廳方向。金吉林站在石臺上,腰間的青銅斧映著天光,他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他們搶的不是草藥,是咱們和自然共處的活路!”
深夜,金寶蹲在篝火旁磨骨箭,火光照得他臉頰發(fā)燙。阿虎忽然挨著他坐下,往他手里塞了塊烤得焦香的蕨餅:“昨天我去修補獾洞,看見里面囤了好多橡果。原來它們早就在為冬天做準(zhǔn)備,咱們也該學(xué)學(xué)�!苯饘氁Я丝陲灒勾嗟耐馄ん袈洹@是用混合了松針粉的雜面烤的,雖不美味,卻能充饑。
破曉時分,金吉林帶著勇士們往森林深處走去。金寶背著裝滿草藥的竹簍,腰間掛著用樺樹皮卷成的“談判文書”——那上面用木炭畫著大角鹿、草藥和攜手的兩個人。阿虎扛著捆扎陷阱的藤條,走在隊伍最后,他的鹿皮靴上還沾著修補獸穴時的濕泥。
黑巖部落的營地飄來濃烈的烤肉味。他們的族長坐在虎皮上,手里把玩著一枚熊爪制成的戒指,指甲縫里還沾著暗紅的血跡:“聽說你們連大角鹿都不敢殺,真是一群懦夫�!苯饘毶钗豢跉�,從竹簍里取出一株新鮮的止血草,遞到族長面前:“這草搗爛了敷傷口,比你們用的熊脂見效快三倍�!庇痔统鲆粔K曬干的鹿肉干,“我們從不濫殺,只取森林每年自然淘汰的老弱動物。這肉干用松木煙熏過,放半年都不會壞�!�
族長挑眉接過肉干,咬了一口。松木香混著肉香在舌尖散開,他的眼神漸漸柔和。金吉林趁熱打鐵,展開樺樹皮文書:“我們可以教你們辨草藥、設(shè)陷阱,你們教我們鑄鐵器、編漁網(wǎng)。森林這么大,夠兩個部落一起活。”這時,遠(yuǎn)處忽然傳來悠長的鹿鳴。所有人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只大角鹿從晨霧中走來,鹿角上沾著的露珠像碎鉆般閃耀。它駐足凝視著人群,忽然低下頭,用鹿角輕輕觸碰金寶腳邊的草藥簍,隨后轉(zhuǎn)身消失在樹林里。族長的熊爪戒指“當(dāng)啷”掉在地上:“這……這是神靈的啟示?”老者拄著拐杖上前,白發(fā)在晨風(fēng)中飄動:“大角鹿是自然的眼睛。當(dāng)它們愿意靠近人類時,說明這片土地還有希望。”
三個月后的秋分日,兩個部落的人聚在草藥坡前。黑巖部落的年輕人學(xué)著金寶的樣子,用骨刀小心地割下草藥的上半部分,留下根須讓它繼續(xù)生長。阿虎蹲在一旁,正給幾個孩子演示如何用野葡萄藤標(biāo)記成熟的草藥:“記住,葉子邊緣有七個鋸齒的是七葉一枝花,只能在月圓之夜采。”金吉林和黑巖族長坐在山坡上,看著山下新開辟的梯田。梯田里種著黑巖部落帶來的粟米,旁邊的木架上爬滿了金寶他們培育的山藥。一群灰雀從頭頂掠過,翅膀撲棱棱的聲音里,帶著秋天特有的干爽氣息。
“看!”金寶忽然指著遠(yuǎn)處的森林。只見一群大角鹿正緩步走向部落,為首的雄鹿鹿角上纏繞著野薔薇,花瓣不時飄落,在草地上鋪成粉色的小徑。鹿群走到離人群三丈遠(yuǎn)的地方停下,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溫和如春日溪水。不知誰先跪了下來,接著所有人都低下了頭。老者顫抖著從藥簍里取出一把草藥籽,撒向鹿群。大角鹿們低下頭,用鼻尖輕觸草籽,忽然一同發(fā)出清亮的鳴叫,聲音穿過森林,驚起一群五彩斑斕的蝴蝶。
暮色四合時,篝火照亮了兩個部落的臉龐。黑巖族長舉起用兩種部落圖騰雕刻的木杯:“從前我們以為,強大就是征服一切。現(xiàn)在才知道,真正的強大是讓森林愿意接納我們。”杯中盛滿用野果釀的酒,琥珀色的液體里倒映著跳動的火光,以及遠(yuǎn)處大角鹿群緩緩移動的剪影。金寶摸了摸腰間的樹皮袋,里面裝著黑巖部落送來的蕎麥種。他忽然想起老者說過的話:“當(dāng)人類學(xué)會像大樹一樣扎根土地,而不是像狂風(fēng)一樣掠奪時,自然才會張開懷抱�!边@時,一只螢火蟲停在他手背,尾部的光點明明滅滅,像一顆墜落人間的小星星。
山風(fēng)帶來草藥的清香,遠(yuǎn)處的大角鹿群已經(jīng)消失在夜色中。但金寶知道,它們從未真正離開——就像那些古老的傳說,早已深深扎根在每個族人的心里,隨著歲月的流水,澆灌出一片生生不息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