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渡
記憶里五歲那年的高燒,像一場粘稠、滾燙的沼澤�,F(xiàn)實(shí)與虛幻的界限被燒得模糊不清,身l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的火星。窗外是沉沉的暮色,屋內(nèi)是母親焦灼的低語和毛巾冰涼的觸感,交替著烙在我的皮膚上。世界縮成了額頭滾燙的疼痛和無邊無際的昏沉。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那片混沌的黑暗時,周遭的燥熱與逼仄感忽然像潮水般退去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已站在一片柔和得不可思議的光暈里。腳下不是地板,而是一種溫潤、微涼、仿佛浸著水汽的玉石,泛著朦朧的青白色光澤。空氣清新得不像人間,帶著雨后竹林般的潔凈氣息,瞬間撫平了肺腑間的灼痛。
我茫然四顧,光暈的中心,一個人影漸漸清晰。
她站在那里,并非廟宇里金碧輝煌、寶相莊嚴(yán)的塑像模樣。素凈的白色衣裙,料子輕薄柔軟,仿佛流動的月光。長發(fā)松松挽起,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固定。周身沒有任何耀眼的珠寶瓔珞,只有那柔和的光暈,像一層薄紗般籠罩著她,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既真實(shí)又虛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寧靜與慈悲。
是觀音菩薩。
一種篤定的認(rèn)知,無需任何言語或標(biāo)識,瞬間充盈了我的整個意識。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溺水者終于觸碰到岸邊的、巨大的安心感。
她并未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我。那眼神清澈深邃,像映照著星空的古井,洞悉了我所有的痛苦和脆弱。沒有評判,沒有訓(xùn)誡,只有純粹的、浩瀚的悲憫。在那目光的籠罩下,我身l里翻江倒海的灼熱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清涼包裹、安撫,焦躁不安的心神奇跡般地沉靜下來。
她微微抬手。動作輕柔得像拂過水面的微風(fēng)。指尖似乎捻著一滴晶瑩剔透的露珠,那露珠折射著光暈,流轉(zhuǎn)著七彩的華光。她輕輕一彈指,那滴露珠便無聲無息地朝我飛來,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難以形容的草木清氣。
露珠觸及我的眉心。
一股無法言喻的清涼瞬間注入!那感覺并非冰冷的刺激,而是像一股最純凈、最溫和的山泉,從頭頂百會穴汩汩流下,瞬間沖刷過我被高燒炙烤得如通龜裂大地的四肢百骸。滾燙的血液似乎被這股清泉溫柔地?fù)崞�、冷卻,堵塞的毛孔仿佛被清風(fēng)疏通,沉重的身l驟然變得輕盈。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舒爽和解脫,仿佛每一個細(xì)胞都在貪婪地呼吸著這救命的甘霖。
灼痛如冰雪消融般迅速退卻,沉重的枷鎖被打開。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的安寧感包裹了我。我仿佛漂浮在溫暖平靜的水面上,所有的痛苦和掙扎都遠(yuǎn)去了。
就在這極致的舒適中,我聽到了一聲極其遙遠(yuǎn)又極其清晰的呼喚,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驚喜:
“退燒了!醫(yī)生!他退燒了!快來看!”
是媽媽的聲音。
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蕩漾開來。柔和的光暈,素凈的白衣,那雙悲憫的眼睛,還有眉心殘留的、那絲若有若無的清涼草木氣息,都在迅速淡去、模糊。
……
我猛地睜開眼,睫毛被汗水黏在一起。視線模糊,最先看到的是醫(yī)院病房慘白的天花板,然后是母親布記淚痕卻綻放出巨大驚喜的臉龐,和旁邊醫(yī)生拿著聽診器的手。
“醒了!真的醒了!燒也退了!”母親冰涼顫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那真實(shí)的觸感和溫度,將我徹底拉回了人間。
高燒確實(shí)奇跡般地退了。醫(yī)生嘖嘖稱奇,只說可能是某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或者終于到了病程拐點(diǎn)。但只有我自已知道,在意識沉淪的最深處,我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渡”。
病床枕邊,不知何時,母親悄悄放上了一枚小小的、褪色的觀音像卡片——那是她慌亂中在病房樓下的小賣部買的�?ㄆ系挠^音,金冠瓔珞,端坐蓮臺,與夢中那素凈、柔和的身影并不完全一樣。
可每當(dāng)我看著那張小小的卡片,指尖似乎總能隱隱觸碰到那片溫潤的玉石,鼻尖縈繞著那縷雨后竹林般的清新,眉心深處,那滴露珠帶來的、救贖般的清涼感,從未真正消散。
那不是一場單純的夢。那是在孩童最脆弱的生死邊緣,意識投射出的最深切的渴望與慰藉?還是冥冥之中,某種慈悲力量的顯現(xiàn)與護(hù)佑?我無法斷言。
但那份在滾燙地獄中降臨的、清涼如水的寧靜與救贖,那份被巨大悲憫目光注視過的安心感,如通靈魂深處一枚溫潤的印記,伴隨著我長大。它提醒我,即使在生命最灼熱、最窒息的時刻,也可能有一片意想不到的清涼彼岸,在意識的深處靜靜等待�;蛟S,那便是慈悲本身的力量,以我們內(nèi)心所能理解的方式,渡我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