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后有慈悲念,帝有金剛怒
京城,西郊,一座由寧家出資興建的,名為“浣花溪”的巨大莊園。
這里沒有亭臺樓閣,沒有奇花異草。
只有一排排整齊干凈的房舍,與一個個巨大的工坊,里面擺滿了嶄新的織機與紡車。
空氣中,彌漫著漿洗衣物的皂角清香,與新麻新棉的質(zhì)樸味道。
數(shù)百名女子,正安靜地,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著。
她們的動作或許還有些生澀,但眼神中,卻有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專注與平靜。
誰也看不出,就在數(shù)日之前,她們還是被囚禁于京城各大秦樓楚館,以色侍人,活得豬狗不如的“賤籍”女子。
方正的酷烈手段,查抄了無數(shù)與漕幫勾結(jié)的權(quán)貴,也順帶著,將這些由他們豢養(yǎng)的,人間地獄般的銷金窟,一并搗毀。
可這些女子,雖然重獲了自由,卻也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她們回不了家。
那塊名為“貞潔”的牌坊,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
等待她們的,似乎只有投河自盡,或是流落街頭,重新墜入另一個火坑。
直到,一道來自坤寧宮的懿旨,如破開絕望黑夜的曙光,照進了她們的生命。
皇后娘娘下令,凡此次被解救的女子,無家可歸者,皆可入“浣花溪”,由寧家出資,教授紡織、刺繡、染布之藝。
食宿全免,學成之后,可簽約成為寧家布莊的正式女工,按勞取酬,所得工錢,盡歸自己所有。
從此,她們不再是任人采擷的玩物。
她們是靠自己雙手吃飯的,堂堂正正的人。
一名身段窈窕,眉眼間尚帶著幾分風塵媚意的女子,正笨拙地搖著紡車。
棉線斷了,她有些著急,額角滲出了細汗。
一只溫潤而有力的手,伸了過來,輕柔地,為她接上了斷掉的棉線。
女子一愣,抬起頭,便看到了一張她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溫婉而又帶著一絲憐惜的臉。
寧白露,今日只著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戴任何鳳釵珠飾,宛如一位鄰家的姐姐,正對著她,溫和地笑著。
“慢一點,不著急�!�
寧白露的聲音,如同春風,拂去了女子心中最后的一絲惶恐與不安。
“手生的活計,慢慢來,總會熟練的。”
女子看著眼前的皇后娘娘,看著她那雙比天上星辰還要干凈的眼睛,鼻子一酸,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娘娘……皇后娘娘……奴婢……奴婢給您磕頭了!”
“您是活菩薩!您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
她的哭聲,引來了周圍所有女子的注意。
當她們看清來人是皇后娘娘時,整個工坊,瞬間跪倒了一片。
此起彼伏的哭泣聲,與一聲聲發(fā)自肺腑的“娘娘千歲”,匯成了一曲最真摯,也最動人的贊歌。
她們拜的,是皇后。
是那個在她們最絕望,被整個世道拋棄的時候,向她們伸出援手,給了她們尊嚴,給了她們新生的人。
寧白露沒有去扶她們。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坦然地接受著這份沉甸甸的,發(fā)自肺腑的叩拜。
她知道,自己受得起。
她的目光,越過這些重獲新生的女子,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她知道,那些關(guān)于“妖后禍國”的流言蜚語,在這數(shù)百名女子最真誠的淚水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擊。
你不是說我禍亂朝綱嗎?
那我就用最實際的行動,告訴你,什么是真正的“母儀天下”。
你不是想用道德的枷鎖捆住我嗎?
那我就用這足以讓天地動容的“仁慈”,掙脫你所有的束縛,然后,再將這枷鎖,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
養(yǎng)心殿。
何歲剛剛批閱完一份由方正呈上來的,關(guān)于漕運總督府貪腐案的初步卷宗。
卷宗的最后,附上了一份長長的,足有上百人的名單。
那上面,全是京中與此案有牽連的官員,從一品大員,到九品末吏,無一遺漏。
何歲只掃了一眼,便將這份足以讓整個京城官場發(fā)生八級地震的名單,隨手丟進了身旁的炭盆里。
【殺得好,殺得妙。】
【只是,光殺還不夠�!�
【這些位置空出來,總要有人填上。朕的朝堂,不需要那么多懂規(guī)矩的老油條,朕需要的是,只懂朕的規(guī)矩的,新鮮血液�!�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小安子。
“傳朕旨意�!�
“今歲加開制科,讓吏部多安排幾次�!�
“凡京中候缺的進士、舉人,無論出身,無論家世,皆可入吏部,由朕親自考校,擇優(yōu)錄用。”
小安子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陛下的意圖。
這是要借著這次大清洗,徹底打破舊有的門閥壁壘,將權(quán)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一場大清洗,伴隨著一場大換血。
京城官場,這臺生銹已久的機器,即將被注入一股全新的,只忠于帝王的動力。
而就在此時,另一份密報,由玄鏡司的渠道,悄然送到了御前。
密報上,詳細記錄了“浣花溪”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以及京城坊間,關(guān)于皇后娘娘風評的驚人逆轉(zhuǎn)。
“妖后”的污蔑,早已煙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仁德賢后,在世菩薩”的交口稱贊。
何歲看著密報,臉上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帶著幾分驕傲的笑容。
【朕的梓潼,越來越懂得,如何打仗了�!�
【她這招‘慈悲鞘’,用得比朕的屠刀,還要漂亮�!�
【殺人,是朕的事�!�
【誅心,是她的事�!�
【我們夫妻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天下,還有誰,能擋得住?】
他放下密報,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
他知道,經(jīng)過這一輪的血洗與換血,京城,這顆帝國的心臟,已經(jīng)徹底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而“方正”這把無鞘之劍,也終于磨礪到了最鋒利的時候。
是時候,將它的鋒芒,指向那片真正腐爛的根源了。
“小安子�!�
“奴婢在。”
“去告訴方正�!�
何歲的聲音,變得平靜,卻也愈發(fā)威嚴。
“京城的戲,唱完了。”
“讓他收拾行裝,準備南下。”
“朕,要在三個月內(nèi),看到江南的漕運,清水見底�!�
“朕更要看看,當朕的刀,真正架在那些人的脖子上時,他們,又會給朕,唱一出怎樣的大戲�!�
一場風暴,剛剛在京城平息。
而另一場更大,更猛烈的風暴,即將在江南,拉開血腥的序幕。
李威,顧炎之,王啟年……
你們的棋,已經(jīng)下完了。
現(xiàn)在,輪到朕了。
朕的刀,來了。
接招吧。
揚州的風,停了。
那股由“文伐”帶來的,夾雜著翰墨香與羞辱感的微風,在京城那場酷烈大清洗的消息傳來之后,便被一種更沉重、更壓抑的氣息,徹底取代。
恐懼。
一種深入骨髓,讓江南最頂尖的士紳豪族,夜不能寐的恐懼。
棲霞山,那座破敗的道觀之內(nèi),氣氛比三清神像的臉,還要陰冷。
“瘋了……那個方正,是條不咬人則已,一咬就撕下滿嘴血肉的瘋狗!”
顧炎之死死攥著手中的茶杯,滾燙的茶水溢出,燙傷了手背,他卻渾然不覺。
他那張曾經(jīng)自詡風雅的臉上,只剩下驚弓之鳥般的倉皇。
對面的王啟年,臉色同樣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不是瘋狗,他是皇帝的刀�!�
王啟年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把,沒有任何感情,只為殺戮而生的刀�!�
“京城,已經(jīng)完了。那些與我們有聯(lián)系的棋子,一夜之間,被清掃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那把刀,正指著我們�!�
顧炎之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問道:“李世子呢?漕幫呢?他不是說,要讓整個江南亂起來,逼那小皇帝低頭嗎?”
王啟年沒有回答。
他只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廣闊的江南水域。
他們在等。
等著那場足以席卷一切的“民亂”,成為他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