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可謝長離始終無動于衷。
好幾年了,他像是獨自站在雪山之巔,身上披著終年不化的寒冷堅冰。
若始終如此便也罷了。
可他收留了夏家,還納了這個罪臣之女為妾,甚至為一句未曾印證的“仗勢威逼”,便在宮中飛劍威脅她。
絲毫沒把她放在眼里!
燕月卿瞧著那只攬著蓁蓁的手,只覺刺目之極,偏又沒法發(fā)作,只寒了臉,怒道:“原以為謝統(tǒng)領(lǐng)忠君報國,卻怎會兒女情長到這地步!虞氏不過一介妾侍,能得入宮已是天恩浩蕩,你為她罔顧禮法,囂張欺主,當真是色令智昏!”
最末四個字,她說得咬牙切齒。
謝長離卻道:“殿下以為微臣是在欺主?”
“我畢竟是皇上的姑姑!你執(zhí)掌著偌大的提察司,難道不知本朝律法?”
“可若微臣方才的舉動是為清算舊賬呢?”
謝長離盯住她,眼底寒若兵刃。
燕月卿極少見到他這樣鋒銳的眼神,意識到什么后,鬢邊突突猛跳,心里一陣發(fā)虛。但她自認為行事周密謹慎,彎彎繞繞地布了疑陣后又將關(guān)鍵人證滅了口,篤定謝長離并無實據(jù),便只冷嗤了聲。
落在謝長離眼中,幾乎勾起輕蔑。
“微臣這次去蜀州,除了去辦皇上交代的差事,還順手查處了個犯事的官員。名字殿下或許聽說過,叫許章�!�
他盯著燕月卿,清晰捕捉到她眼底驟然涌起的驚愕。念著小皇帝的面子,他沒在這里挑破燕月卿那些下作的手段,只沉聲道:“許章狗仗人勢,在蜀州作惡多端。近來更曾濫用權(quán)力偽造戶籍,sharen滅口,盡數(shù)招供之后已被羈押在獄。”
他點到即止,沒再多說。
燕月卿卻覺得渾身似被澆了盆寒冷透骨的冰水,令她脊背微寒,腦門亂跳。
僥幸盡被掐滅,她焉能不知謝長離的意思?
提察司有萬般刑訊手段,死人嘴里都能掏出東西來,既查到了許章的頭上,必是問了個干凈。這便意味著,謝長離早在離京前恐怕就已洞悉一切,只是引而未發(fā)。而她被蒙在鼓里,自以為萬事周全,直到此刻才從他嘴里聽到許章被查辦的消息。
方才他必定已見過皇帝和沈太后,稟明許章的事了,想必案情已然裁定,如山鐵證之下,再無回旋的余地。
以提察司傳訊之快,許章的人頭不日就會落地。
而她卻無能為力。
生于皇家,燕月卿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只消謝長離愿意,便能在她毫無察覺時將她的爪牙都查個遍,而她貴為大長公主,卻毫無還手之力。
仆婦帶回的“好自為之”四個字遽然浮入腦海,燕月卿未料謝長離竟會對那等小事追查到這地步,驚駭之下,再不復(fù)方才的盛氣凌人。他甚至垂眸避開他眼底的鋒芒,試圖掩飾此刻的慌亂。
謝長離再未逗留,牽了蓁蓁的手踏月而去。
在場眾人,唯有云英知道許章的身份,方才也被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畏懼謝長離的威儀,沒敢表露。這會兒人一走,她才膽戰(zhàn)心驚地上前,想攙扶自家主子。
卻見燕月卿雙腿一軟,就那么跌坐在了廊下的長凳上。
……
回到府里已是亥時過半。
謝長離晝夜疾馳,一路上奔波勞累,這會兒兩肩風(fēng)塵都還沒洗,到府門前翻身下馬時,臉上分明掛著疲憊。
蓁蓁瞧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忍。
這男人雖冷硬無情,對朝堂的事卻極為上心,碰到棘手的案子時夙興夜寐,外出辦差也常星
夜兼程,少有空暇歇息閑游。今晚入宮想必是為了給小皇帝復(fù)命,卻因她的事而跟燕月卿起爭執(zhí),多少耗費心神,此刻怕已身心俱疲。
但夜色太深,她也不宜請他去后院安歇,或是湊到外書房伺候盥洗。
進府之后,便望了眼外書房的方向。
“主君在外奔波許久,既是今晚剛回來,想必還有事處置。夜色太深,主君還是該保重身體,早些安歇,別太勞累了。妾身回去后叫人做些可口的飯菜,明早送過來,算是接風(fēng)洗塵可好?”
郎朗月色下,她含笑抬眉,語聲溫婉。
謝長離便點點頭,“好。”
“那妾身就先回去了。”蓁蓁說完,又朝閻嬤嬤道:“有勞嬤嬤�!�
而后,帶了清溪自回云光院去。
謝長離瞧著月光下裊娜遠去的背影,忽而涌起一種難言的復(fù)雜情緒。
不知怎的,剛才她開口時,他的心里竟隱隱生出些期待,似乎希望蓁蓁能邀他回屋同宿,在燈燭溫馨的云光院里洗去這滿身疲憊。以至聽完那番話,意識到她根本就沒這般打算時,竟有種無形的失落。
他本不該失落,更不該期待的。
當初納她進府為妾,原就只為庇護,并沒打算真的碰她,平白牽扯不清。
以蓁蓁的聰慧,想必也摸準了他的心思,才會守著恰到好處的界限,既不失女眷應(yīng)有的體貼關(guān)懷,也不以溫柔美色來勾他。
可是他呢?
為何會生出這樣隱晦的心思?
謝長離摸不準,只將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直到蓁蓁拐入垂花門,他才收回視線,揉著眉心自回書房。
……
翌日清晨,蓁蓁果然送來早飯。
菜色頗為豐盛,味道也都十分可口,在夏日清晨吃著也很開胃。
到傍晚時分,謝長離早早從衙署回來,借著許章案的由頭去云光院時,那邊正忙著備晚飯。他來得及時,加之蓁蓁早有準備,廚房里趕著加了幾道菜,葷素兼?zhèn)�,色香俱全,再添上兩壺清甜而不醉人的清酒,才算是真正的接風(fēng)洗塵了。
飯間,謝長離將許章之事簡略道明。
蓁蓁雖知這是燕月卿的手筆,卻未料背后還干起了sharen滅口的勾當,倒是被驚得不清,被謝長離安撫了片刻才緩過來。
過后各自忙碌,轉(zhuǎn)眼已近八月。
處暑過后出了伏,天氣漸而涼快起來。蜀州的差事早已交代清楚,京城里暫且沒有亟待處置的案子,且蓁蓁手頭那樁勾覆的生意已然交割清楚,賺了筆不少的銀錢,可以稍微歇息一陣,前庭后院倒是難得的稍得空暇。
謝長離遂以一樁積壓的揚州舊案為由頭,稟明小皇帝后,打算八月初三啟程,帶蓁蓁前往揚州。
動身之前,夫妻倆還赴了場宴。
去的是沈太后的娘家。
沈家算來也是個書香門第,沈太后的曾祖父曾中過進士,幾個兒子還算爭氣,或是科舉入仕,或是教書育人,攢下了不錯的清譽。傳到沈太后的父親沈曜頭上,殿前博得探花出身,又是長于京城小有才名,中榜之后便被靖寧侯府周家看重,結(jié)為姻親。
但這樁婚事更多是為仕途。
周家曾以征戰(zhàn)之功立足,祖上也曾深得器重,后來漸漸凋敝,雖有侯府之尊和深厚家底,卻后繼乏力,欲走文臣的路子。
相較之下,沈氏雖是書香門戶,卻沒個貴人提拔扶持,雖人丁興旺子孫爭氣,朝中的官職最高也才五品,登不到更高處。兩家各有優(yōu)劣,正可彼此取長補短,商談過后,便談妥了這門親事。
成婚之初,沈家夫妻倆也算舉案齊眉,誕下長子沈從時后,又育有二子一女,那女兒便是當今的沈太后。
但據(jù)京中傳聞,沈曜年輕時才能卓然潔身自好,且周氏出自侯府性情剛烈霸道,府里除了發(fā)妻周氏之外不添半個侍妾,夫妻間處得也還算融洽。到沈曜四十多歲時,卻忽而中年逢春,遇到了位心愛的女子,與周氏談妥之后娶為妾室,萬般疼愛。
后來愛妾病逝,沈曜傷心過度,隨之撒手人寰。
彼時沈從時年過而立,已能撐起門戶,加之沈家獨女因才情品貌被選入宮中侍奉帝王,老夫人周氏大權(quán)獨攬,府中仍屹立不倒。
再后來,沈氏誕下小皇子后獨得盛寵,沈從時靠著父輩攢的家底、侯府的人脈和皇親身份而仕途順暢,漸至戶部高位。
待先帝駕崩,沈氏位尊太后,沈從時成了小皇帝的親舅舅,地位愈發(fā)穩(wěn)固。且沈家?guī)孜恍值茈m非高官,辦事也還算得力,固然沒法和樹大根深的皇室勛貴相較,卻也是扶搖直上的新貴了。
沈老夫人身為太后的生母,更是得封一品誥命,亦讓娘家靖寧侯府重?zé)ㄉ鷻C。
這日沈老夫人壽宴,自是賓客盈門。
謝長離深得沈太后器重禮遇,在這般大事上也得擺出差不多的姿態(tài),總得去送禮道賀,連同蓁蓁也一道赴宴。
不過蓁蓁知道他并非真心祝壽。
畢竟,謝長離雖對沈太后恭敬,待這位沈老夫人卻頗為敷衍,私下里還曾提醒她莫與沈家走得太近。且依著記憶,如今的沈家雖簪纓繁華,卻會在明年由謝長離親自出手,將沈從時撤職查辦,便連沈太后都難以阻攔。
以謝長離按兵不動、伏筆千里的做派,如今恐怕早已盯上了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