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太液池北亭
“前兒個遇著個西域來的異人,說那太液池底下竟藏著天大的機緣,可助我……”那男子話音至此,忽又咽住。
“你素日里就愛弄這些玄虛�!蹦桥虞p蹙蛾眉,將手中絹子絞了又絞,“昨兒還說甚么橘樹通靈,今兒又扯出個西域異人來。偏是……”
說著忽又頓住,壓低聲音道:“這宮里處處透著古怪,方才打膳房經(jīng)過,那李嬤嬤的眼神好生古怪,直勾勾地盯著人瞧�!�
“小娘子多慮了�!蹦悄凶訙匮缘溃瑓s又不自覺撫了撫腰間佩刀,“李嬤嬤在宮中三十余年,最是個老實本分的。”
略一沉吟,又道:“只是這宮里頭的蹊蹺事兒,倒也不少。你可知歷朝圣上為何偏要在太液池邊種橘樹?"
那女子聞言,手中帕子不覺落地,顫聲道:“莫不是與那九霄通幽木的傳聞有關?”
“正是!”那男子眼中精光一閃,又忙斂了神色,“我查遍古籍,那太液池北亭原是先帝通天臺舊址。池底那株老橘樹……”說著湊近耳語道:“聽說已活了八百余年了。”
“水里頭如何種得橘樹?可有人親眼見過?”那女子將信將疑地道。
“《山海經(jīng)》殘卷上寫著呢:建初三年,大司農(nóng)鄭弘見樹行于波濤間,追之不得,惟獲橘蒂�!蹦悄凶诱f著,卻也不自覺皺了皺眉,“只是真?zhèn)坞y辨……”
“越發(fā)荒唐了!”那女子道:“橘樹若真能在水中行走,鄭弘一個凡人,如何在水中行走,莫非他還會那避水訣不成?”
“《玄中記》上也說:東方有木,其名通幽。根扎九泉,梢指九霄。非其時不見,非其人不啟�!蹦悄凶诱Z氣漸沉,“想來不假,今兒……少不得要試他一試�!�
“這些年你為這個勞心費神,卻一無所獲……”那女子道�!昂慰鄟碓�?”
“那異人說,機緣未到罷了。待得今夜天璇、搖光二星交輝……”那男子忽又壓低聲音,幾不可聞。
“我……我心里總不踏實……”那女子身子微微發(fā)顫。
那男子忽然執(zhí)起她的手,柔聲道:“可還記得那年御花園初見?那日海棠正艷,我便立下重誓,定要與小娘子白首不相離……”
“管你是甚么身份……”那女子別過臉去,“只要……只要長伴左右便好……何苦信這些沒影兒的傳言……”
二人相對無言。半晌,那男子道:“這世間事,豈是單憑眼睛就能看透的?那太液池底的秘密,或許……”
那女子輕嘆一聲:“可若代價太大……”
“縱是刀山火�!彼曇粲行╊澏叮盀榕c婉兒長相廝守,也在所不惜。”
那女子輕輕一笑:“好個羽林衛(wèi)統(tǒng)領,竟也信這些方士胡謅?”
林一凡聞言暗驚,這男子竟是羽林衛(wèi)統(tǒng)領沈小炎,那女子想來是趙婉兒無疑了。
窗外更鼓恰傳三響,二人匆匆起身離去。林一凡這才長舒一口氣,發(fā)覺掌心已被冷汗浸透。林一凡將絹帕貼身收好,便悄然推門而出。
月色如水,照得宮墻如霜,他按著圖上所示,沿著回廊暗影,往太液池方向行去。
行至一處假山后,忽聞身后傳來細碎腳步聲。林一凡心頭一緊,閃身躲入太湖石縫隙中。只見一個身著侍衛(wèi)服飾的年輕男子提著燈籠經(jīng)過,腰間佩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待那人走遠,林一凡方繼續(xù)前行。太液池北亭隱在樹林深處,四面臨水,唯有一條九曲橋可通。他剛踏上橋板,忽聽身后一聲清喝:“何人夜闖禁地?”
林一凡回首望去,正是方才那年輕侍衛(wèi),燈籠高舉,照得他眉目如畫——正是沈小炎。林一凡不及細想,轉(zhuǎn)身便往假山叢中奔去。
“站��!”沈小炎縱身追來,衣袂帶風。林一凡慌不擇路,竟被逼至池邊死角。眼看追兵將至,他忽然瞥見岸邊系著一葉扁舟,當即躍入舟中,解了纜繩。
沈小炎追至岸邊,見小舟已離岸數(shù)丈,當即挽弓搭箭,弓弦在月光下繃出一道冷光�!昂脗賊子!”他厲聲喝道,箭矢破空而出,直取林一凡后心。
林一凡只聽得身后“嗖”的一聲銳響,本能地側(cè)身閃避。那支雕翎箭擦著他的衣袖釘入船板,箭尾猶自震顫不已。沈小炎見狀,立即又抽出一支箭來,這次瞄準了林一凡的腿腳。
“看你能逃到何處去!”沈小炎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第二支箭離弦時,林一凡已俯身抓起船槳格擋。箭矢“錚”地一聲釘在槳面上,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發(fā)麻。
沈小炎見兩箭不中,第三支箭已搭上弓弦。
就在這時,林一凡注意到水中月影突然扭曲變形,竟現(xiàn)出一條幽深小徑。他正自驚疑,忽聞岸上人聲鼎沸,火把如龍,顯是驚動了巡夜侍衛(wèi)。他不及細想,縱身躍入水中。
沈小炎的第三支箭堪堪射空,在水面激起一圈漣漪。
池水冰涼刺骨。林一凡踉蹌站穩(wěn),眼前驟然開闊——一條幽深的石砌甬道向黑暗中延伸,兩側(cè)石壁滲著水珠,在死寂中滴答作響。
回頭望去,太液池水竟如一面懸鏡倒扣頭頂,水面紋絲不動,仿佛凝固的時光。
甬道盡頭,一點微光搖曳,似燭火,又似窺視的眼。
他加快腳步,轉(zhuǎn)過一道彎,眼前豁然開朗:一株參天古木矗立在石臺上,樹干上纏繞著暗紅色的藤蔓。心中暗想——難道這就是所說的“太液橘樹處”?
他踏上高臺,腳下青磚縫隙間滲出絲絲涼意。參天古木的根系如虬龍盤踞,在月光映照下泛著暗紅微光。
樹根中央,立著一尊白玉美人像。半人高,衣袂翩然,面容似笑非笑,雙眸微垂,靜靜凝視著蒲團上一道半透明的虛影——那影子跪伏在地,輪廓與他一模一樣。
“這是……我?”他頭皮發(fā)麻,卻挪不開眼。雙腿突然不受控制,膝蓋一軟,重重跪在蒲團上。
“砰!”
蒲團塌陷,失重感如潮水襲來。
黑暗。
墜落。
再睜眼時,天地已失。
只有灰霧,無邊無際,吞沒一切。
灰霧在眼前緩緩散去,視野重新凝聚。林一凡踉蹌著站穩(wěn),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一條無盡延伸的石廊中央。
兩側(cè)石壁高聳入暗,刻滿古怪的浮雕——扭曲的人形、斷裂的鎖鏈、枯死的樹木,還有無數(shù)雙空洞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仿佛正隨他的移動而轉(zhuǎn)動。
廊道向前延伸,每隔十步便有一扇斑駁的青銅門,門環(huán)銹蝕成猙獰的獸首,銜著早已熄滅的燈盞。而身后——
身后沒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