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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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萬歷年間,青州府連年大旱,赤地千里。莊稼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程文遠本是書香門第的子弟,無奈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如今也只能隨著逃荒的人群四處漂泊。
這日黃昏,天空陰沉得厲害,遠處傳來悶雷滾動的聲音。程文遠背著破舊的書箱,拖著疲憊的步伐,希望能找個地方避雨。他已有三日未進粒米,只靠野果和溪水充饑,瘦削的臉頰凹陷,青白的面色中透著病態(tài)的潮紅。
"看來要下大雨了。"程文遠自言自語,抬眼望見前方山坡上有座破敗的山神廟,便加快腳步向那里走去。
廟門早已腐朽倒塌,屋頂瓦片殘缺不全,但總比露天強。程文遠剛踏入廟內,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砸了下來。他松了口氣,放下書箱,尋了處還算干燥的角落坐下。
忽然,一陣陰風吹過,程文遠打了個寒顫。他隱約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像是腐敗的草木中夾雜著一絲甜腥。他循著氣味望去,在神像后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
程文遠壯著膽子走近,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清了——那是一具用草席簡單包裹的女尸!席子已經破爛,露出里面慘白的手腕和凌亂的黑發(fā)。女子看起來死了不久,尸體尚未完全腐敗,但從干瘦的形態(tài)看,顯然是餓死的。
"唉..."程文遠長嘆一聲,心中酸楚。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雖自身難保,卻不忍看這女子曝尸荒野。
雨停后,程文遠用最后的力氣在廟后挖了個淺坑。他解開自己的外袍,輕輕蓋在女尸臉上,然后小心地將她移入坑中。填土時,他發(fā)現(xiàn)女子腰間系著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塊繡著"柳"字的手帕和幾枚銅錢。
"原來姑娘姓柳。"程文遠低聲道,"萍水相逢,也算有緣。我程文遠雖窮困潦倒,但定當盡力讓姑娘入土為安。"
他將手帕和銅錢重新包好,放入女子懷中,然后繼續(xù)填土。最后,他折了根樹枝插在墳前作為標記,雙手合十拜了拜:"柳姑娘,在下能力有限,只能如此安葬。若有來世,愿你投生太平盛世,不再受這饑寒之苦。"
做完這些,程文遠已經精疲力竭。他回到廟內,發(fā)現(xiàn)天已全黑,只得在此過夜。睡夢中,他隱約看見一位素衣女子向他盈盈下拜,面容模糊,卻透著感激之情。
次日清晨,程文遠餓得頭暈眼花,卻發(fā)現(xiàn)自己枕邊多了兩個熱騰騰的饅頭。他驚訝地環(huán)顧四周,廟內空無一人。
"奇怪..."程文遠雖然疑惑,但饑餓戰(zhàn)勝了理智,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饅頭,頓時覺得有了力氣。
接下來的幾天,奇怪的事情接連發(fā)生。每當程文遠餓得走不動路時,總會在路邊發(fā)現(xiàn)用荷葉包好的干糧;每當他露宿荒野,第二天醒來身邊就會多一件御寒的衣物。最離奇的是,有天他在溪邊洗臉,一抬頭,竟看見水中倒影除了自己,還有一位站在他身后的白衣女子!可當他猛地轉身,背后卻空無一人。
程文遠心中既驚且疑,決定弄個明白。這天傍晚,他假裝熟睡,實則瞇著眼睛觀察。約莫子夜時分,一陣陰風拂過,廟門無聲自開。月光下,一位身著素白羅裙的女子飄然而入,她面容蒼白卻秀麗,長發(fā)如瀑,正是那日水中倒影的模樣!
女子手中捧著一個食盒,輕放在程文遠身邊。就在她轉身欲走時,程文遠突然坐起:"姑娘請留步!"
女子身形一頓,緩緩轉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多日來承蒙姑娘暗中相助,程某感激不盡。"程文遠拱手道,"只是不知姑娘為何..."
話未說完,程文遠借著月光看清了女子的面容,頓時如遭雷擊——那眉眼,那輪廓,竟與他在破廟中埋葬的女尸有七分相似!
女子見他神色大變,幽幽一嘆:"恩公終于認出我了。"
"你...你是..."程文遠聲音發(fā)顫。
"妾身柳如煙,正是恩公在破廟中安葬的苦命人。"女子盈盈下拜,"蒙恩公不棄,以衣覆面,掘土為墳,使妾身免于曝尸荒野。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程文遠雖讀過圣賢書,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但親眼見到鬼魂,仍不免心驚肉跳。他強自鎮(zhèn)定道:"柳...柳姑娘請起。當日之事不過是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掛懷。"
柳如煙直起身來,眼中含淚:"對恩公是舉手之勞,對妾身卻是再造之恩。亂世之中,人人自顧不暇,恩公卻愿為一個素不相識的死者費心費力,此等善心,天地可鑒。"
程文遠見她情真意切,恐懼漸消,問道:"姑娘既是...那為何..."
"妾身死后,因恩公善舉,魂魄未散。閻王念我生前未作惡,又蒙恩公厚葬,特許我暫留陽間報恩。"柳如煙解釋道,"這些日子的食物衣物,都是妾身設法取來。恩公不必擔心,這些皆取自為富不仁之家,不算偷盜。"
程文遠恍然大悟,心中感動:"原來如此。只是...姑娘這般幫我,會不會耽誤你投胎轉世?"
柳如煙微微一笑:"恩公放心,報恩也是修行。況且..."她神色突然凝重,"妾身近日察覺恩公將有血光之災,必須相助化解,方能安心離去。"
"血光之災?"程文遠一驚。
柳如煙點頭:"三日后,一伙流寇將洗劫恩公暫住的村莊。妾身已為恩公在南山尋得一處安全洞穴,內有前人藏匿的糧食和銀錢,足夠恩公度過難關。"
程文遠猶豫道:"那村中百姓..."
"恩公果然仁義。"柳如煙欣慰道,"妾身已托夢給村中幾位長者,他們會提前疏散村民。只是此事不宜張揚,以免打草驚蛇。"
三日后,果然如柳如煙所言,一伙兇神惡煞的土匪沖入村莊,卻發(fā)現(xiàn)十室九空。匪首大怒,命人四處搜尋。程文遠躲在南山洞中,透過縫隙看見土匪舉著火把在山下徘徊,卻怎么也找不到上山的路,仿佛有什么無形力量在干擾他們。
待土匪悻悻離去,程文遠才敢出洞。他回到村莊,發(fā)現(xiàn)雖然房屋多有損毀,但村民因提前撤離,無人傷亡。大家紛紛感嘆是山神顯靈,卻不知真正救他們的是那位無人看見的白衣女子。
當晚,柳如煙再次現(xiàn)身,面色卻比往日蒼白許多。
"姑娘怎么了?"程文遠關切地問。
柳如煙虛弱地笑了笑:"為阻土匪尋路,妾身耗了些元氣,無礙的。"她頓了頓,"恩公,妾身的報恩時日將盡,臨別前還有一事相告。"
"姑娘請說。"
"恩公可記得家傳的那部《本草備要》?"
程文遠驚訝道:"姑娘怎知我家有這部醫(yī)書?"
柳如煙笑而不答,繼續(xù)道:"此書現(xiàn)在城南當鋪,明日當鋪老板會遭橫禍,恩公可趁機取回。如今瘟疫橫行,恩公若能以此書救人,必有大造化。"
次日,程文遠半信半疑地前往城南,果然看見當鋪外圍著一群人——老板昨夜暴斃了!官府正在清點物品,程文遠趁機說明那部醫(yī)書是祖?zhèn)髦�,竟順利取了回來�?br />
此后數(shù)月,程文遠依照醫(yī)書采藥行醫(yī),救治了無數(shù)染疫的災民。他的名聲漸漸傳開,連知府大人都請他去看診。知府見他醫(yī)術高明,人品端正,便聘他為幕僚,助他重整家園。
一年后的大旱終于結束,風調雨順,百姓開始重建生活。這天夜里,程文遠夢見柳如煙來告別。
"恩公,蒙您善心,妾身已得閻王特許,將投生到一戶好人家。"柳如煙在夢中笑靨如花,"二十年后,我們還會再見。"
程文遠驚醒,窗外明月如水,仿佛有白衣身影一閃而過。他起身來到院中柳樹下——那是他安家后特意栽種的——深深一拜。
光陰荏苒,二十年后,程文遠已成為青州名醫(yī),家道中興。這日他出診歸來,在城門口看見一群孩童圍著一個賣唱的少女起哄。少女約莫十八九歲,面容清秀,正在唱一支古老的民謠。
程文遠駐足聆聽,忽然渾身一震——那曲調,那神態(tài),竟與記憶中的柳如煙有八分相似!更令他震驚的是,少女轉身時,他看清了她腰間系著的一方手帕,上面繡著一個清晰的"柳"字...
少女看見程文遠盯著自己,也不害怕,反而微微一笑:"這位老爺,可要點曲子?"
程文遠回過神來,溫和地問道:"姑娘姓柳?"
少女驚訝地睜大眼睛:"老爺怎知?"
程文遠笑了,眼中泛起淚光:"猜的。姑娘可愿到寒舍一敘?老朽家中有些古籍,或許對姑娘的唱藝有所幫助。"
少女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漸漸融為一體。遠處寺廟的鐘聲悠悠傳來,仿佛在訴說一個關于善有善報、因果循環(huán)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