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暴雨像天河倒灌,傾瀉在青峰村。山風如猛獸般嘶吼,卷起枯枝碎石,狠狠砸向村民緊閉的窗欞。王總坐在他那輛沾滿泥濘的豪華越野車里,看著窗外混沌一片的世界,嘴角卻揚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他指尖輕輕敲擊著方向盤,仿佛窗外狂嘯的風雨只是背景音樂,心中反復盤算著開發(fā)青峰山旅游區(qū)的巨大收益。
“轟��!”一聲巨響,來自青峰山深處,大地隨之震動,如同沉睡的巨獸在痛苦掙扎。村中唯一通往外界的路,瞬間被山上傾瀉而下的泥石吞沒,像被巨獸的利爪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村民陳伯從屋里踉蹌跑出,渾濁的眼睛望著山巔方向,布滿皺紋的臉因驚恐而扭曲。他毫不猶豫地撲倒在泥濘里,任憑冰冷的雨水浸透他單薄的衣衫,朝著那座云霧繚繞的山峰,以頭搶地,發(fā)出嘶啞的呼喊:“玄岳爺爺!山神老祖宗!您開開眼吧,救救我們青峰村!”
他的額頭磕在冰冷的泥地上,一下又一下,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滾落,指甲縫里嵌滿了泥土。他身后,越來越多的村民涌了出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狂風中瑟縮著,紛紛朝著大山的方向跪下,絕望的祈禱聲匯入風雨,微弱卻執(zhí)著,如同風中殘燭最后的搖曳。
就在此時,青峰山方向再次傳來令人心悸的巨響。這一次,不是雷霆,而是山體撕裂的哀鳴。巨大無比的泥石流裹挾著千噸山石,從陡峭的山坡上掙脫束縛,發(fā)出沉悶的咆哮,如同一條暴怒的土黃色巨龍,翻滾著、吞噬著沿途的一切草木,向著山腳下毫無遮蔽的村落猛撲而來!村民們驚恐地抬起頭,望著那排山倒海、死亡般的陰影急速逼近,巨大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連哭喊都噎在了喉嚨里。有人癱軟在地,有人緊緊抱住身邊的孩子,閉眼等待那滅頂之災。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嗡!”
一聲低沉雄渾的嗡鳴,仿佛來自亙古洪荒,驟然壓過了風雨的嘶吼和泥石的咆哮。青峰山巔,那被村民們世代仰望的峰頂,驟然爆發(fā)出一種令人無法逼視的青銅色光芒,光芒之中,一個頂天立地的巨大身影凝聚成形!那身影巍峨如山岳,輪廓剛毅如斧鑿,身披由無數(shù)嶙峋巖石與虬結古藤幻化而成的甲胄。它伸出一只覆蓋著厚重青苔與龜裂痕跡的巨掌,迎著那毀滅性的泥石洪流,不避不讓地按了下去!
“轟——!”
驚天動地的撞擊聲響起,山搖地動。狂暴的泥龍撞在那青銅巨掌之上,瞬間被一股難以想象的磅礴偉力生生遏止。無數(shù)山石在巨掌邊緣崩裂、飛濺,渾濁的泥漿如瀑布般從指縫間傾瀉而下,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那巨大的青銅身影在劇烈的沖擊下微微震顫,身上巖石般的肌理瞬間布滿了更多深邃的裂痕,如同風化千年的古老崖壁,隨時可能崩解。
“玄岳爺爺!是山神顯靈了!”陳伯第一個嘶聲哭喊出來,聲音因激動而變調(diào)。村民們?nèi)鐗舫跣�,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和更加虔誠的叩拜。他們淚流滿面,對著那在風雨中替他們擋下死亡洪流的巨大身影,一遍遍地磕著頭。
泥石流被徹底阻住,暫時失去了狂暴的勢頭,只在山神巨掌下不甘地翻涌。那頂天立地的青銅身影緩緩收回了手掌,低頭俯視著山腳下螻蟻般渺小卻虔誠叩拜的生靈。它那巖石構成的臉上,裂痕交織,眼神深邃如古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亙古的蒼涼。它沒有言語,巨大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跡,在風雨中悄然變淡、消散,最終歸于無形,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那被硬生生遏止在半山腰的巨大泥石堆積體,如同大地的傷疤,無聲地證明著方才神跡般的守護。
風雨依舊肆虐,但死亡的威脅暫時退去。村民們驚魂未定地聚在一起,議論著方才那不可思議的神跡。陳伯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心頭卻始終縈繞著山神那布滿裂痕、搖搖欲墜的巨大身影,一種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猛地想起什么,招呼了幾個年輕人:“快,跟我去山神廟!”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冒雨奔向村后那座古老的山神廟。廟宇破敗不堪,瓦片稀疏,雨水順著椽柱縫隙不斷滴落。當陳伯顫抖著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廟門時,眼前的一幕讓所有人瞬間血液凝固,呆立當場——廟堂中央,那座被村民世代供奉、早已被香火熏染成深褐色的玄岳山神石像,竟然從頭到腳布滿了蛛網(wǎng)般密集的裂痕!尤其是那伸出的右臂,曾經(jīng)堅定地指向大山的方向,此刻卻從肩部徹底斷裂,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香爐傾覆,香灰灑了一地,被滲入的雨水洇成一片污濁的泥濘。廟內(nèi)彌漫著一股石頭崩解后特有的、帶著塵埃的冰冷氣息。
“山神爺爺?shù)母觳病瓟嗔耍俊币粋年輕人聲音發(fā)顫,帶著哭腔。
陳伯踉蹌著撲到神像基座前,顫抖著撿起一塊最大的碎石,那正是神像斷裂的手掌部分。冰冷的石頭觸感直透心底,一股巨大的悲慟和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老淚縱橫:“是山神爺爺用他的手臂……替我們擋了那滅頂?shù)臑陌�!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耗盡了神力啊!”悲愴的哭聲在破敗的山神廟里回蕩,與外面的風雨聲交織,顯得無比凄涼。
第二天,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霾密布,如同村民沉重的心境。王總卻迫不及待地帶著他的工程隊和幾臺龐大的挖掘機,轟隆隆地開到了山神廟附近。他無視村民們悲憤的目光和阻攔,指著昨夜泥石流被山神阻截后留下的巨大堆積體,以及后面裸露的山巖,意氣風發(fā)地對著手下喊道:“看見沒?老天爺都幫我們!這泥石流一沖,正好省了我們前期開路的功夫!清理掉這些泥巴,后面都是好地方!動作快點,清障!”
巨大的挖掘機如同鋼鐵怪獸,轟鳴著揚起鏟斗,開始粗暴地挖掘、鏟動那些還帶著山神氣息的泥石。冰冷的鋼鐵無情地碾壓過神像墜落的手臂碎石,將它們深深埋入泥濘之中。
“王總!不能挖��!”陳伯帶著一群村民,死死擋在挖掘機前,老淚縱橫,“山神爺爺剛為我們擋了災,石像都碎了!這是遭了天譴啊!再動山,要遭大報應的!”
王總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隔著車窗,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輕蔑與不耐煩的冰冷笑容。他推開車門跳下來,走到陳伯面前,居高臨下,聲音帶著刺耳的金屬質(zhì)感:“老陳頭,醒醒吧!什么山神爺爺?那都是你們自己嚇唬自己的封建迷信!昨天那是地質(zhì)現(xiàn)象,運氣好,泥石流剛好被個突出的山梁擋住了而已!這都什么年代了?擋我財路,就是跟發(fā)展過不去!讓開!”他猛地一揮手,幾個孔武有力的手下立刻上前,粗暴地將陳伯和幾個擋在前面的老人推搡開。
陳伯被推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看著挖掘機巨大的鋼鐵鏟斗無情地落下,將那些承載著昨夜神跡的泥土連同他對山神最后的信仰碎片一起鏟起、翻攪。渾濁的泥點濺了他一臉,如同冰冷的淚。他絕望地捶打著泥濘的地面,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
工程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與對抗中強行推進了大半天。被山神巨掌阻擋的泥石堆積體被粗暴地清理掉大半,露出了后面山體被撕裂的、新鮮的黃色創(chuàng)口。挖掘機開始試探著啃噬邊緣裸露的巖層,鋼鐵與巖石摩擦的刺耳噪音在山谷間回蕩。
突然,毫無征兆地,大地深處傳來一陣沉悶而詭異的低吼,仿佛有巨獸在深淵中蘇醒。緊接著,整座青峰山劇烈地搖晃起來!比前夜更加猛烈,更加狂暴!
“地震!是地震!”工程隊里有人驚恐地尖叫。
山搖地動!青峰山仿佛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巨獸,發(fā)出了毀滅的咆哮。剛剛被清理過的、失去泥石支撐的山體,如同被抽掉了基座的積木,在劇烈的震顫中轟然崩塌!這一次,不是泥石流,而是真正的山崩!千百萬噸的巨石、巖塊、泥土,匯成一股無可阻擋的死亡洪流,遮天蔽日,帶著毀滅一切的恐怖威勢,朝著山下猛撲下來!目標直指王總那幾臺耀武揚威的挖掘機和站在旁邊指揮的他!
王總臉上的傲慢和篤定瞬間被無邊的恐懼撕得粉碎。他抬頭看著那片翻滾著、咆哮著、急速放大的死亡陰影,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如同被釘在原地。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甚至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逃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滅頂?shù)暮诎低淌啥鴣怼?br />
就在這比昨夜更絕望萬分的時刻,那低沉而雄渾的嗡鳴聲再次響起!然而這一次,聲音卻微弱了許多,帶著一種力竭的嘶啞。山神廟的方向,一道黯淡的青銅色光芒艱難地升起,在漫天墜落的巨石陰影中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微弱。那道光芒極其勉強地再次凝聚成玄岳山神的巨大身影。
只是這一次,這身影虛幻得如同風中殘燭。它周身布滿了更加深邃密集的裂痕,昨夜斷裂的右臂處空空蕩蕩。它那巨大的、布滿裂痕的臉龐轉(zhuǎn)向王總的方向,那雙由巖石構成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那里面有亙古的蒼涼,有守護的執(zhí)著,有即將徹底消散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它僅存的左臂,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五指張開,試圖再次阻擋那毀滅性的山崩。
“轟隆——咔——嚓!”
驚天動地的撞擊聲再次炸響!然而,與昨夜那力挽狂瀾的偉力不同,這一次的撞擊聲中夾雜著令人心碎的崩裂聲!玄岳那虛幻而殘破的巨掌,僅僅阻擋了最前方幾塊巨大落石的沖擊,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從指尖開始寸寸碎裂、崩解!碎裂的石塊和青銅色的光點如同哀傷的雪片,瞬間被后面洶涌而至的巨石洪流無情地吞沒、湮滅!那巨大的、布滿裂痕的身影在洪流中劇烈地扭曲、震蕩,如同被投入火爐的殘燭,光芒急速黯淡下去,眼看就要徹底消散!
王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掀飛,重重摔在遠處的泥水里。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靈魂即將被恐懼撕裂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浩瀚而蒼涼的氣息瞬間包裹了他。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滯。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沒有看到預想中的黑暗,眼前卻飛快地掠過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
他看到了自己幼時,被祖父粗糙而溫暖的大手牽著,懵懂地跟在祭祀山神的隊伍后面,走向煙霧繚繞的山神廟。祖父布滿皺紋的臉虔誠而肅穆,低聲叮囑:“孩子,記住,這山有靈,是咱青峰村的命根子,要敬著,護著……”
那聲音在記憶的河流中異常清晰。
他看到了青峰山曾經(jīng)的樣子——層巒疊翠,古木參天,云霧繚繞間有清泉淙淙,鳥鳴婉轉(zhuǎn),如同世外仙境。那是他童年奔跑嬉戲的樂園。
他看到自己西裝革履,意氣風發(fā)地站在鋪開的地圖前,指著青峰山,對著手下描繪著旅游度假區(qū)的宏偉藍圖,眼中閃爍著對財富和成功的灼熱渴望。他看到了挖掘機第一次開進山林,巨大的鏟斗無情地掘向裸露的樹根,老樹轟然倒下時揚起的漫天塵土……
最后,畫面定格在昨夜——那頂天立地的青銅巨影,布滿裂痕,伸出巨掌,為他們擋下滅頂之災,然后緩緩消散。以及今天,那殘破不堪、光芒黯淡、卻依然試圖抬起斷臂的悲愴身影……
這一切念頭,如同閃電般在王總的腦海中炸開�;诤�,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瞬間穿透了他那顆被貪婪和傲慢層層包裹的心臟,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非人的、痛苦至極的嘶吼:“不——�。�!”
這嘶吼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也耗盡了他所有的狂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污泥,洶涌而出,沖刷著他因極度痛苦和悔恨而扭曲的臉。
就在他發(fā)出這絕望嘶吼的同時,那即將徹底消散的玄岳虛影,似乎感應到了什么。它那幾乎完全崩碎、僅存一點輪廓的頭部,極其艱難地、微弱地轉(zhuǎn)向王總的方向。一道比游絲還要細弱的意念,帶著山風般的嘆息,穿透毀滅的轟鳴,直接印在王總的心底:“山…可崩…神…可滅…唯…人心…不可…失重…”
這意念如同最后的燭火,在傳遞出的瞬間,那僅存的、布滿裂痕的虛影輪廓,如同燃盡的余燼,在狂暴的山崩洪流中閃爍了一下,終于徹底化為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無聲無息地消散在漫天墜落的巨石和飛揚的塵土之中。
“轟隆隆隆……”
失去了最后一絲阻礙的山崩洪流,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的死亡巨獸,轟然沖過山神虛影消散的地方,帶著毀滅一切的余威繼續(xù)傾瀉而下。然而,就在即將吞噬王總和那幾臺挖掘機的瞬間,這股洪流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微微撥轉(zhuǎn)了一絲方向,帶著不甘的咆哮,擦著王總和那幾臺冰冷的鋼鐵機器邊緣,轟然沖過,最終在更遠處堆積成一片新的、巨大的亂石灘。
王總癱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渾身濕透,沾滿污泥。他呆呆地望著山神虛影消散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漫天彌漫的煙塵和依舊在滾落的零星碎石。他手中,不知何時緊緊攥著一塊冰冷的碎石,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這塊石頭,正是從山神最后崩碎的虛影中飛濺出來,落在他手邊的。他低頭看著這塊石頭,又抬頭望向那片埋葬了山神最后痕跡的煙塵,昨夜神像斷臂墜地的碎裂聲、方才山神意念中那蒼涼的嘆息,如同重錘,一遍遍砸在他的靈魂上。
他猛地張開嘴,不是哭喊,不是嘶吼,而是一種仿佛來自五臟六腑被徹底撕裂掏空后發(fā)出的、野獸般的干嚎。這嚎叫聲在漸漸平息的風雨和山崩余音中顯得格外凄厲。他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沖向那片亂石灘,沖向山神最后消散的地方,完全不顧腳下嶙峋的亂石和泥濘。他撲倒在冰冷的石堆上,十指瘋狂地扒拉著那些棱角尖銳的碎石,指甲翻裂,鮮血混著污泥染紅了石塊,仿佛想從那冰冷的死寂中,徒勞地挖出一點殘留的溫度,一點救贖的可能。
“玄岳爺爺!老祖宗!我錯了!我錯了啊——�。�!”
他嘶啞的哭喊在空曠的山谷間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絕望,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反復切割著這劫后的死寂。
塵埃落定,風雨漸歇。劫后余生的村民們慢慢圍攏過來,沉默地看著那個在亂石堆上瘋狂挖掘、哭號不止的男人。沒有人說話,只有山風嗚咽著穿過亂石縫隙,如同大地低沉的悲泣。
幾天后,一個消息在青峰村悄然傳開:那位財大氣粗的王總,變賣了自己所有的產(chǎn)業(yè)和豪車,將所得巨款一分不留地投入了青峰山的生態(tài)修復。他脫下了筆挺昂貴的西裝,換上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褲和沾滿泥漿的膠鞋。人們時常能看到他沉默的身影,背著沉重的樹苗,在那些被挖掘機啃噬過的、被山崩撕裂的山體創(chuàng)口上,艱難地攀爬。他小心翼翼地挖坑,栽苗,培土,澆水。他的動作笨拙卻異常專注,手掌磨破了,滲出血絲,混著泥土,結成暗紅色的痂。
他不再踏入村中一步,而是在那座徹底坍塌、只剩斷壁殘垣的山神廟廢墟旁,用石塊和木頭搭起了一個極其簡陋的窩棚。窩棚里,供奉著一樣東西——那尊布滿裂痕、斷臂殘軀的玄岳山神石像。石像被村民們合力從廟宇廢墟中清理出來,小心地安放在窩棚中央。王總每日清晨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極其認真地為石像拂去灰塵,然后長久地跪在冰冷的地上,默默凝望著那殘破的神容,仿佛在聆聽無聲的訓誡,又仿佛在承受一種永恒的刑罰。風雨之夜,窩棚里那盞如豆的油燈常常徹夜不熄,昏黃的光暈勾勒出他跪在神像前一動不動的剪影,如同另一尊沉默的石像。
從此,青峰村少了一個揮金如土的開發(fā)商,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守山人。歲月流轉(zhuǎn),他親手栽下的樹苗在傷痕累累的山坡上艱難地扎下了根,吐出點點新綠,如同大地緩慢愈合的痂痕。村民們偶爾上山,遠遠望見他佝僂著背、在陡峭山坡上默默勞作的背影,如同山崖上一塊生了根的石頭。沒有人上前打擾,只有山風低徊,掠過他花白的鬢發(fā),掠過那些新生的樹梢,掠過殘破山神廟的斷壁,發(fā)出綿長而低沉的嗚咽。
山,依然矗立,沉默地俯視著山谷里的炊煙與生死。只是當山雨欲來、風聲凄緊的夜晚,村里的老人有時會側耳傾聽�;秀遍g,那嗚咽的風聲深處,似乎又夾雜著一聲沉重得令人心碎的古老嘆息,如同山魂最后的呢喃,散入了萬壑松濤之間:
石像空留青峰在,
山魂散作萬壑風。
人心若失擎天重,
殘軀猶舉斷臂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