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說了，去種地吧！

    “玉盤玉盤，你可曾見過太平年？

    玉盤玉盤，你可曾知曉黃天何時到？

    玉盤玉盤，你可曾見過百年耕耘千年苦？田壟千萬行…”

    明月皎皎，童子們的歌聲，從祠廟外飄來。經(jīng)過了近一個月的教導(dǎo)，哪怕張承負不在，童子們也能自己維持起基礎(chǔ)的秩序。集體的生活就像一把耐心的木錘，一點點把糯米一樣的童子們，捶打成黏合的糍粑。而信仰的光芒，與新芽一起，都在慢慢的孕育生長。

    祠廟內(nèi)，師徒兩人對坐無言。童子的歌聲歡快飄揚，與殿中的沉肅形成鮮明對比。大賢良師張角微微仰頭，靜靜聽了許久，才輕聲感慨。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童子者，道之種也，天地之氣所生，承太平之命，以繼三才之化也�！�

    “承負，你對這些孩子的教導(dǎo)很好，雖然不知受何啟發(fā)，但確實自有一套章法。但唯獨有一點，就是殺氣太盛了。這或許和你出生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而我遇到你那一夜，你一個童子蹲在村口。當時夜天獨曜，其行偏西，游而不依軌，是為天煞之象…”

    “道德經(jīng)說，‘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太平經(jīng)也說，‘天以和氣生萬物，人以德氣化百姓’。修道貴中和，不可怒盛…”

    “你剛才說的，破世家而救黎民，或許確實可為。但這條道更難持本心，稍稍偏頗，就會比你五師兄謝初，還要容易善惡顛倒。而世家大族是天下的中柱，是士族中的領(lǐng)袖。與世家為敵，也就是與士族為敵，與大漢天下為敵！這條路成事之難，恐怕閱盡史書，也從未有過…”

    聽到師父委婉的規(guī)勸，張承負低著頭，臉上的堅定未曾改變。好一會后，他才開口道。

    “老師，是一家世族死，還是數(shù)萬百姓死？兩者孰輕孰重？誰又是天下的根本？或許，眼下的世道有明確的答案�？稍诘茏舆@里，這答案卻是不同！”

    “黎民百姓，本就是死中求活。您與百姓同道，死都不怕，還怕殺世家的頭嗎？弟子也死過了一次，也愿與百姓同道…便是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這兩句決意的話說完，殿內(nèi)便再次安靜了下來。師徒兩人都默然不語。

    在這世家掌控天下數(shù)百年的漢末，天下人還沒經(jīng)歷過兩晉五胡的慘狀，沒見過世家大族在胡騎南下時的丑態(tài)。世家大族在人心中的權(quán)威，猶如神圣傳承的烙印一般，可沒那么容易瓦解。而天下的知識文化，也有八成以上，壟斷在他們的手中，只有少少的些許，漏到了底層。畢竟，紙張的成本還很高，而最原始的拓印，才剛剛問世…

    半晌后，大賢良師張角輕輕嘆息，再次開口道。

    “承負，你若決心與世家為敵，與大族為敵…那誰又能治理天下，教化百姓呢？”

    “老師，當然是百姓自己，來管理自己！百姓之中，能信我太平道，學(xué)我太平教義的，便可為太平道人。他們就可取代士族，教化天下的百姓！只要有一份公心，哪怕學(xué)識上差些，也足以勝任鄉(xiāng)里村里的管理了…而若是公心不在，學(xué)問越多，或許越是危害黎民！”

    “再說，冀州一郡數(shù)縣，常常六七百吏員。哪怕七十個都是世家大族，那下層的六百個小吏，也都是普通的寒門乃至庶族出身。這些才是能我們能合作的對象！必須由我們的人取代世家大族，牢牢掌控住州郡的核心權(quán)力，再選擇認同我們的小吏改造吸納！”

    張承負沉聲回答，腦海中早已有了某些歷史的圖景。張角看著弟子堅定的神情，聽著祠廟外的歌聲，默然思量。是了，這就是一套完整的法統(tǒng)了，從培養(yǎng)童子開始，太平道徒為骨干，小吏為輔，百姓自己管自己…

    “呼！道在人行，天由人應(yīng)。天下治亂，雖有天象之變，其本在人為。承負，你既然下了決斷，為師就不再多言。從此，這就是你自己的道，要靠你自去走了！…”

    張角垂下眼睛，再睜眼時，已經(jīng)不見了剛才的嘆息，只剩下深邃平靜的目光。他看著這個最小的弟子，給出了最后的建議。

    “天下之事，難就難在種地！只有種地，才能養(yǎng)民。種好了地，再論殺伐，方可陰陽平衡。若無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殺伐的天道，只會德行有虧，道不能久。”

    “所以，承負，帶上你的童子營，去巨鹿縣的莊子種地吧！今夜說的大話，不要輕易再說。且藏器于身，待天時而動。抱樸守拙，才能行穩(wěn)致遠…”

    “而這種地的學(xué)問，光你知道了還不行。你得教出來，教給你帶的童子們。要想取代世家，經(jīng)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過的，只能靠種地！…”

    張角耐心吩咐完這些話。他頓了頓，看著張承負欲言又止的神情，溫言道。

    “你五師兄謝初交游廣闊，也善于巫祝道祭。我會讓他帶些門徒，入太原郡傳道，提前做些部署。而你六師兄伍登出生趙國，與黑山眾早有相熟。我也會讓他入上黨郡，帶一封書信給張牛角…”

    “至于為師…等農(nóng)忙的時節(jié)過去，秋收之后，我會南下一次豫州，會見豫州各方的渠帥方主。你若是在巨鹿的莊子種地有成，那我也會帶上你，去見見大河以南的情形…”

    “且去！且去！為師要早些睡了�！�

    “是！師父！”

    張承負默了默，伏在席上，稽首莊重行禮，重重磕了三個頭。而后，他倒退出殿門，再次看到張角的背影。那背影粗布麻衣，仰頭望著黃天神牌，身形卻有些佝僂。

    “三年大旱，甲子天數(shù)…三十六方舉義，黃天何時會臨？…這太平的火種，又何時才能燎原��？…”

    夜色無聲落盡，轉(zhuǎn)眼又是新天。當五月的鳴蟬，到了徂署的六月，就已經(jīng)蟬聲洪亮，夏日也炎熱極了。

    大師兄馬元義帶著數(shù)百門徒，駕著牛車，護著張承負和童子們，到了巨鹿的莊子。這個莊子掛在太平道門下，有上百戶太平道信徒在耕種，規(guī)模不大不小。

    而有了大賢良師的庇護，這處莊子的田租，官府的稅吏便只收了“什一”，算錢也只收了“百二十錢”。這已經(jīng)是和鄉(xiāng)里大戶田主們一樣的待遇了。

    普通的小民百姓，官府實際攤派征收的田租，已經(jīng)加到了“什三”，算錢則至少翻倍。兩者合起來，再加上攤派的徭役，東漢末年對普通農(nóng)民的巔峰稅率，幾乎達到了五成！

    至于漢律里所謂的“三十稅一”，那是給小民們準備的嗎？那是給世家大族與豪強們準備的！小民們不僅聽都沒聽過，做夢也不敢做的這么野��！

    “小師弟，你就在這處莊子呆著，好好帶童子們種地！不要亂跑，也不要招惹沮氏…”

    “對了！今年的麥子已經(jīng)收過了，夏糧也交了。剩下的存糧，夠你這五百童子們吃到秋收了。這空出來的地，究竟是種粟還是種豆，你自己看著辦吧！”

    “黃天庇佑！師兄這就南下，去洛陽享福了！”

    大師兄馬元義戴著黃巾，瀟灑笑著，揮了揮手，和張承負告別。隨后，他帶著數(shù)百門徒，趕著牛車，慢慢消失在南方的官道上。而張承負注視著大師兄離去的背影，眼中莫名有些濕潤。許久之后，他才搖搖頭，深呼口氣，對童子們笑道。

    “黃天在上！從今天開始，為師就教你們種地！嗯，種地，也叫農(nóng)學(xué)，是天下最根本的學(xué)問。對，種地是一門學(xué)問，它非常的重要！只有種好田地，百姓才能吃飽飯，太平才能到來！…”

    “走！我們先去看看倉庫里的種子。麥、粟、黍、菽、稻，就是當今天下的五谷。而稻不適合在北方耕種，黍的產(chǎn)出比不上粟，平日里百姓田里種的，就只有‘麥、粟、菽’三種…”

    在莊中存儲糧食的庫房外，張承負又一次拿出了大木板，寫下“麥、粟、菽”三個字，講著最容易理解的作物特點。而童子們坐在泥土上，圍成了老大一圈，還引來了鄉(xiāng)人的圍觀。但這位“符師”說著說著，鄉(xiāng)人們就不大能聽懂了，寫的字更是沒人認得。畢竟，鄉(xiāng)里人怎么會識字呢？他們也沒地方去學(xué)��！

    “黃天在上！作物的生長，離不開水和肥料。水很容易理解，而肥是什么？是土里的養(yǎng)分，是能讓作物生長的地力。至于具體的肥料…嗯，后面會教你們堆肥的！放心，會讓你們每個人都親自實踐！…”

    “麥、粟、菽這三種作物中，小麥耗水、耗肥最多，可以記為‘水2肥2’。如果有充足的水灌溉，它的畝產(chǎn)平均是三斛（180斤），可以記為‘產(chǎn)3’。水2肥2產(chǎn)3…”

    “粟米耗水大概只有小麥的一半，對土壤肥沃的要求也不高，可以記為‘水1肥1’。若是水肥足夠，它的畝產(chǎn)是兩斛（120斤），可以記為‘產(chǎn)2’。水1肥1產(chǎn)2…”

    “至于菽豆，它的耗水和粟米差不多，還是記為‘水1’�？伤鼘Ψ柿系男枨髤s很低，甚至能反過來補充地里的養(yǎng)分，嗯，就記為‘肥-1’吧！而菽豆的產(chǎn)出，則是一斛半（90斤）。水1肥-1產(chǎn)15…”

    “這三種作物，平均起來，應(yīng)該是這樣的特點。但要記住，作物是活的，不是死的。它可能增產(chǎn)，可能減產(chǎn)，可能受到蟲害鳥害，也可能像現(xiàn)在一樣，旱災(zāi)缺水。所以，我們心里想的、算的，和實際種起地來的結(jié)果，其實往往差距很大！但學(xué)問始終是學(xué)問，是現(xiàn)象背后運行的根本，是早晚能用得上的…”

    雖然張承負已經(jīng)盡可能的試圖簡化，但他的農(nóng)學(xué)啟蒙，對童子們來說，還是有一點難。好在，這些童子們其實都幫家里種過地，都識得五谷。他們也大概知曉這些作物的特點，只是從沒有量化過罷了。

    “好了，為師問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水，田地足夠的肥沃，那該種什么作物？”

    “種麥子！麥子產(chǎn)的糧食最多！”

    “很好！麥子的畝產(chǎn)確實最高。而那些世家大族們，占著最好的田地，最為充足的水源。他們莊園里日常種的，大多就是以麥子為主！”

    張承負笑了笑，神情卻又一次嚴肅起來。他指著田野中留下的枯黃麥桿，鄭重問道。

    “可若是我們種下了麥子，前幾個月都長得很好，卻在成熟前遭了旱災(zāi)…那么，之前幾個月澆灌的水、消耗的地力、付出的辛勞，還會有產(chǎn)出和回報嗎？”

    童子們議論紛紛，片刻后，還是最機靈的張守存舉手站起來，回答道。

    “張師，遭了旱，就沒收成了！之前的花的力氣，澆的水，就都沒用哩！”

    “不錯！一旦在成熟前遭了旱災(zāi)，那就往往會是顆粒無收！哪怕收了，許多也是空心的谷粒！”

    張承負點點頭，神情一厲，沉聲道。

    “種地必須從播種到收獲，全程都安安穩(wěn)穩(wěn)，不出任何紕漏。這就是我們種地時，最需要謹記的第一件事！種地關(guān)系到糧食，糧食關(guān)系到人命，它就必須要求穩(wěn)！”

    “種地從不是一分付出，就能有一份回報的。它必須是十份付出都滿足了，作物才能長成，才會給你十份的回報。若是只給了九份，那往往就只能有一份勉強的回報，甚至是一份回報也沒有的！”

    “所以，這水肥的要求提升一倍，種植的難度提高，就不止一倍，而是翻上兩翻！而小麥雖然產(chǎn)量高，對普通的小民百姓來說，卻是風(fēng)險最大的作物！一旦遇到旱情，世家豪強、鄉(xiāng)間大戶，搶占了僅有的水源…那小民種的麥子，就等著絕收吧！”

    “只有粟米和菽豆，才是災(zāi)荒動亂的年份里，適合小民百姓們種的作物。它們也更適合貧瘠的土地，尤其是最容易活的豆子，可以在丘陵和山地上種。而收過一季麥子的田里，肥力已經(jīng)不大夠了，就必須靠種豆子，來補一補肥力…”

    說完，張承負揚起嘴角，看著這群有的聽懂、有的茫然的“弟子們”，最后道。

    “所以，都準備準備，今晚好好睡覺，養(yǎng)足精神！”

    “從明天開始，我們早起，種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