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兩失竊案(7)
渡口旁,運河特有的shi潤腥氣混雜著暑熱的沉悶,撲面而來。
往日喧鬧的裝卸碼頭此刻被官兵肅清,只余下被征用船只的船工們惴惴不安地縮在角落。
幾艘明顯遭受過撞擊和火燒痕跡的貨船被拖至近岸,破損的船板、焦黑的痕跡無聲訴說著當日的慘烈。
臨時搭起的簡易涼棚下,太子蕭景方端坐主位,三皇子蕭景珩侍立一旁。
揚州刺史周寧及幾位負責漕運的官員垂手肅立,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被帶上來的,正是龍門鏢局的當家鏢頭蔡沖。
這位在風浪里闖蕩了二十多年的漢子,此刻面色灰敗,眼窩深陷,往日的精悍之氣蕩然無存,只剩下巨大的惶恐和難以洗刷的恥辱。
他“撲通”一聲跪在泥濘的岸邊,頭深深埋下。
“草民蔡沖,叩見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聲音嘶啞,帶著顫抖。
“蔡沖,”蕭景方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將當日情形,再詳細說一遍。
任何細節(jié),不得遺漏。
”“是,是!”蔡沖連忙應聲,額頭幾乎觸到地面,“回稟殿下,那日天氣晴好,風平浪靜。
運送的船隊共三艘大船,前后間隔不過百丈。
草民坐鎮(zhèn)頭船,后面兩船各有得力副手和錦衣衛(wèi)的大人們看守。
路線是走了無數(shù)次的官道水路,絕無偏離。
時辰、風向,都是掐算好的……”他咽了口唾沫,回憶的痛苦讓他額上青筋跳動:“行至落霞灣,正是午時前后。
船上兄弟們都用了飯,精神頭都足。
可不知怎地,草民就覺得眼皮子越來越沉,腦子也渾渾噩噩起來,像是被人灌了十斤燒刀子。
草民強撐著想去艙外看看,剛到艙門口,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呢?”蕭景珩沉聲追問,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蔡沖。
“醒來已是日頭偏西!”蔡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草民是在甲板上醒來的!船上空無一人!官銀!官銀全沒了!草民發(fā)了瘋似的沖上船尾樓,只見后面兩艘船也漂在水上,死寂一片!靠過去一看,全是昏迷的兄弟!錦衣衛(wèi)的大人們也都人事不��!可船沒沉,也沒見著廝殺打斗的痕跡�。【拖袼腥硕贾辛诵�,睡了一覺,銀子就飛了!”“不知為何昏睡?醒來官銀就消失?”蕭景方重復著這匪夷所思的證詞,指尖輕輕敲擊著扶手,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那坊間盛傳的‘江盜強襲’、‘血戰(zhàn)一場’之說,又是從何而來?蔡沖,你方才可并未提及遭遇任何襲擊。
”蔡沖猛地抬頭,臉上肌肉抽搐,急聲道:“殿下明鑒!草民絕無虛言!醒來就是那般光景!‘江盜’之說…是后來才有的傳言!草民也覺得蹊蹺!可除了江盜,誰有這通天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倒整船的人,搬走如山般的官銀?事后兄弟們也都查了,身上除了被迷倒的跡象,并無其他傷口,船上的兵器、弓弩也都完好無損,連血都沒見一滴!這這不是江盜,難道是鬼魅不成?”他語氣激動,帶著無法解釋的恐懼和冤屈。
蕭景珩眼神微冷,看向周寧:“周大人,事后排查結(jié)果如何?船上人員身份可有異常?”周寧連忙躬身:“回稟殿下,下官親自督辦。
船上所有人員,包括龍門鏢局的鏢師、船工以及隨船的十名錦衣衛(wèi),身份都逐一核實,確系本人無疑。
并無頂替冒充。
事發(fā)前幾日,也未見有人行為異常或與可疑人員接觸。
只是……”他頓了頓,面露難色,“只是那昏迷之癥,所有人口徑一致,都說是毫無征兆地突然昏睡,連連怎么倒下的都不記得了。
仵作也驗過,體內(nèi)并未檢出常見迷藥成分。
”這幾乎成了一個完美的、無解的謎團。
蕭景方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落回蔡沖身上,問題直指核心:“蔡沖,此次官銀運送,除船上人員外,還有哪些人知曉具體行程、船隊規(guī)模、護衛(wèi)力量?”蔡沖努力回憶:“回殿下,此乃朝廷機密,知曉內(nèi)情者甚少。
除了押運的兄弟們和幾位錦衣衛(wèi)大人,便是揚州府衙負責此事的幾位大人。
李灼李知府是總攬,周刺史大人也知曉詳情,還有漕運司的劉大人、王主簿,再……再就是京城來的那位督辦大人,不過他在開船前兩日便因急事返京了。
草民知道的,就這些了。
”“李灼……”蕭景珩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看向蕭景方,“皇兄,李灼勾結(jié)新輝教、貪墨瀆職已伏誅。
他交代的諸多罪行中,確實并無提及此案。
但此案手法詭異,與那邪教行事風格不無相似之處。
他雖已死,其黨羽尚在,其生前經(jīng)手之事、接觸之人,必有蛛絲馬跡可循。
”蕭景方微微頷首,溫潤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jīng)雠镞吘墸ü怍贼詤s暗藏兇險的運河水面。
片刻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蕭景珩身上,帶著一種兄長對弟弟能力的信任,更帶著儲君對臣屬的明確指派:“三弟所言甚是。
李灼雖死,其黨羽、其留下的爛攤子,仍需徹底清理。
此案迷霧重重,非抽絲剝繭不能見真容。
知情者,一個不漏,務必徹查清楚,尤其是李灼生前的心腹、與他過從甚密之人,以及所有可能接觸過此次官銀運輸核心信息的人員。
”他語氣溫和,卻字字千鈞:“這件事,就交給皇弟你去辦吧。
孤等著你的好消息。
”“臣弟遵旨!”蕭景珩躬身領(lǐng)命,聲音沉穩(wěn)有力。
他明白,這既是重任,也是機會。
徹查李灼殘余勢力,不僅能挖出官銀案的線索,更能順藤摸瓜,深入新輝教在揚州的網(wǎng)絡,為后續(xù)一切行動掃清障礙,自然也包括沈家的案子。
他抬起頭,迎向蕭景方溫和卻深不見底的目光,“定不負皇兄所托。
”周寧等人連忙躬身附和,心中卻各有思量。
太子輕飄飄一句“等著你的好消息”,落在三皇子肩頭的,卻是足以攪動整個揚州官場的驚濤駭浪。
渡口的風帶著水汽吹過,卷起蕭景珩的衣角。
他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蔡沖,掃過破損的官船,最后投向運河深處。
那里,仿佛沉睡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的眼神越發(fā)冷冽而堅定。
線索,就從這些“知情者”身上,一層層剝開吧。
蕭景方的指令清晰而果斷,渡口的空氣仿佛都因這無形的壓力而凝滯了幾分。
周寧垂下的眼簾下,眸光幾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隨即恢復恭順。
蔡沖則如蒙大赦,叩頭不止,連聲謝恩。
蕭景珩領(lǐng)命后,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轉(zhuǎn)向周寧,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官員的耳中:“周大人,煩請即刻將方才蔡沖所提及的所有知情者名單,以及李灼生前所有直屬下屬、常與之往來的屬官、乃至府衙中可能接觸過核心文書的書吏、錄事,全部列出,一個不漏。
兩個時辰內(nèi),名單送至我處。
”“是,下官遵命。
”周寧立刻應聲,額角卻隱隱沁出細汗。
這名單一旦交上去,無異于將揚州官場大半個圈子都推到了三皇子面前炙烤。
他不敢怠慢,連忙點了幾名親信官員,匆匆返回府衙安排。
渡口查訪告一段落。
蕭景方在隨行侍衛(wèi)的簇擁下,登上了等候在旁的馬車,準備返回刺史府。
臨上車前,他回頭看了一眼佇立在運河邊、身形挺拔如孤松的蕭景珩,溫聲道:“三弟,此事干系重大,需雷厲風行,亦需審慎周全。
若有難處,隨時來報。
”“謝皇兄關(guān)懷,臣弟明白。
”蕭景珩躬身行禮,目送太子的車駕遠去。
直到那抹明黃消失在視線盡頭,他才直起身,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峻。
他沒有立刻離開渡口,而是沿著河岸,走向那幾艘被拖上岸的破船。
他繞著船只仔細查看,修長的手指拂過焦黑的船板、斷裂的纜繩,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處可能被忽略的細節(jié)。
甲板上確實如蔡沖所言,沒有明顯的激烈打斗痕跡,沒有成片的血跡,只有一些凌亂的腳印和幾處不易察覺的、像是重物拖拽留下的淺痕。
船艙內(nèi),物品雖然散亂,但更像是船員昏迷倒地時帶倒的,而非刻意翻找。
蕭景珩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現(xiàn)場,太“干凈”了,干凈得不像是搶劫,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無聲的“搬運”。
蔡沖等人集體昏睡,官銀憑空消失這絕非人力所能及。
他的思緒不可避免地再次滑向新輝教——那些操控濁氣、玩弄人心的邪術(shù),是否就是解開這謎團的關(guān)鍵?蘇復這個名字如同陰冷的毒蛇,再次盤踞在他心頭,他又在這場風暴中扮演什么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