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壺

    沈鈺在巷口攤位邊支起一張新桌，特地鋪了干凈帛布，桌上擺著小陶壺、雪花酥與桂花糕，每壺花影清釀酒身上都系了細(xì)紅繩。

    “姑娘，這酒聞著真香，真是花釀的？我咋沒瞧著里頭花瓣呢？”賣繡線的吳娘子湊上來，語氣里透著一絲好奇。

    “是也不是，”沈鈺切開一塊米糕，“花瓣曬干，入曲發(fā)酵時(shí)自然生香。

    ”吳娘子嘗了一口，嘖嘖贊嘆。

    “姑娘，你這手藝在這擺攤真是可惜了。

    ”沈鈺輕柔一笑，不作回答。

    她也想盡快盤下店面，省得每次都要帶著東西擺攤。

    只是，她這些天打聽過城里的鋪面，銀錢還差上一些。

    今日帶的花釀不多，總共六壺。

    不到一個(gè)時(shí)辰，便賣了個(gè)干凈。

    這一個(gè)月她堅(jiān)持出攤，先是賣米酒，之后也做小點(diǎn)心，打出點(diǎn)名氣，還有了不少回頭客，收入算穩(wěn)定的。

    “姑娘，這酒怎么賣？”一道溫和的女聲忽然響起。

    來人是一位著湖藍(lán)褙子的少婦，頭戴珍珠釵，年約二十四五歲，容貌端莊，身后還跟著一個(gè)小丫鬟。

    她走近攤子，仿佛只是隨意一瞥，目光卻精準(zhǔn)地落在那空酒壇上。

    “夫人若不嫌棄，還有這盞試酒殘液。

    ”沈鈺利落地倒了小半盞遞上。

    女人抿了一口，唇邊浮出一絲驚喜，輕輕“咦”了一聲，半晌才道：“這酒……入口溫軟，初不覺有酒意，竟是在舌根回香。

    你是動(dòng)了心思的。

    ”沈鈺略有詫異，目光微頓，隨即笑道：“夫人舌頭靈。

    ”“這酒喚作何名？”“花影清釀。

    ”女人嘴角一翹：“聽著就雅。

    姑娘，可愿替我做一壺生辰酒？我想邀閨中姐妹共飲。

    ”沈鈺一愣，旋即一笑：“若夫人不嫌小戶寒磣，自然應(yīng)允。

    不知夫人什么時(shí)候取酒？”那婦人從袖中掏出一個(gè)繡著白鷺蘭草的荷包：“妾夫君姓趙，在縣衙做些筆墨案牘。

    酒要六月初五，今日先付賞銀，若酒好，再添重謝。

    ”沈鈺接過荷包，略一掂量，心頭一喜。

    “香氣淡雅些就好。

    ”趙夫人收回目光，唇角仍帶著幾分笑意，“到時(shí)送到趙府便可。

    ”目送趙夫人離去，沈鈺將荷包貼身收好。

    吳娘子湊近來，艷羨不已：“來大生意了啊，這趙夫人可不一般。

    ”“哦？姐姐知道？”“趙夫人娘家是開林記綢緞莊的，在咱這邊幾個(gè)縣都有分號，早些年還跟州府那邊的官家做過生意哩。

    她親兄弟如今在府里當(dāng)庫吏呢。

    ”吳娘子壓低聲音，又道：“嫁得也不差，趙大人是縣衙里的筆帖式，能寫能斷，聽說連縣太爺擬折子都要請他過目。

    前陣子才聽說他要升主簿，眼看著就是正經(jīng)的九品官了。

    ”沈鈺若有所思。

    她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做到官太太的生意，這可是一次宣傳她酒的好機(jī)會(huì)。

    ……太陽偏西，攤子收拾停當(dāng)，沈鈺把壇盞利落收入籮筐，推車離開巷口。

    天邊只剩一點(diǎn)薄光，一道瘦瘦的影子正蹲在門檻邊，手里拿著根小木棍，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劃著什么。

    “銘哥兒？”那影子一抬頭，果然是沈銘，嘴角有點(diǎn)腫，眼角還掛著點(diǎn)灰。

    “姐，你回來了！”他咧嘴一笑，剛站起身來，臉上一抽，倒吸一口冷氣，“嘶……”“你臉怎么了？和人打架了？”沈鈺臉色一沉，趕緊把籮筐放下，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捧起他的小臉仔細(xì)查看。

    “我……沒啥大事。

    ”沈銘躲了下，嘴硬地說著，卻還是被姐姐兩指一捏，疼得直哎喲。

    “說不說？”“是程章那個(gè)臭小子！”沈銘鼓起腮幫子，“他先罵人的，我我就踹了他一腳。

    ”“程章？”沈鈺皺了皺眉。

    “程捕頭的弟弟，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風(fēng)，他笑話我！說我字寫得像難看……還說我你……”沈銘看了一眼沈鈺的臉，沒說下去。

    沈鈺忍著沒笑出來，抬手輕輕給他擦了擦傷口，語氣放柔：“所以你就跟人打起來了？”沈銘低頭踢了踢地：“反正他也罵我，我不打他，誰打？”沈鈺取了藥布替沈銘敷傷，一邊問：“你怎么不回家？傷成這樣，就蹲在我門口？”沈銘吸了口涼氣，別開臉小聲道：“不敢回。

    ”“你怕什么？”他聲音更低了些：“娘要是知道我打架，非得罵死我不可。

    ”沈鈺手上動(dòng)作一頓：“她罵你，你還不是照回去挨。

    ”“那不一樣。

    ”沈銘撇了撇嘴，語氣幽怨，“她不罵別的，就罵‘一個(gè)吃我穿我的還要出去闖禍的白眼狼’，從門口罵到灶臺邊，連我爹都能被她翻出來數(shù)落一通。

    ”沈鈺輕輕嘆了一聲，動(dòng)作放緩些許。

    “你不是最能頂嘴，怎得也怕她了？”“她是我娘，我哪敢真頂。

    ”沈銘悻悻道，“再說了，她雖罵得兇，可我若真惹出事來，她還不是要扯著我去人家門前認(rèn)錯(cuò)，我又沒做錯(cuò)。

    ”“你覺得沒錯(cuò)，就能掄拳頭去揍人？你才多大？”沈銘不吭聲。

    她又問：“你是哪只手打的人？”沈銘舉起拳頭：“這只。

    ”“有沒打骨頭上？他有沒有出血？”“沒有……”沈鈺點(diǎn)點(diǎn)頭，神色平靜：“明兒見著，問他一句手上如何，送兩塊桂花糕過去，不是賠不是，是做個(gè)了結(jié)。

    ”沈銘狐疑地看她：“那他要說我孬？”沈鈺笑了笑：“你姐我孬不孬？”沈銘嘀咕：“你最厲害了。

    ”“那就對了。

    ”她拍了拍他頭頂，“會(huì)講理的人，從不靠動(dòng)手顯本事。

    ”院外忽地傳來尖利的喊聲：“沈銘！你這混賬小崽子！又闖禍了是不是？給我滾出來！”緊接著，楊淑惠手里拎著竹掃帚，一腳踹開院門，殺氣騰騰地沖了進(jìn)來，聲音響得連屋檐上的鳥都被驚飛。

    沈銘臉色一變，蹭地一下躲到姐姐身后。

    “我娘來了……”他小聲提醒。

    “你還敢躲！”楊淑惠眉眼吊起，掃帚一揚(yáng)，“我一大早去賣菜，回來就聽見你跟人在書院打架，丟不丟人？還打輸了？”“二嬸。

    ”沈鈺淡淡開口，擋在沈銘面前，“這事我已知曉，銘哥兒也認(rèn)了錯(cuò)，我罰他抄書。

    ”“你罰？你又不是他娘！別人家孩子都是念書的命，怎么就你不行。

    ”楊淑惠尖聲道。

    沈銘低著頭，聲音悶悶的：“我又不是亂打人，是他先罵的。

    ”“你打的是哪個(gè)？”“……程章。

    ”沈銘小聲說。

    “哪個(gè)程章？”“程捕頭的弟弟。

    ”楊淑惠的聲音戛然而止，臉色頓時(shí)變了三分。

    “你說……你打的是程家的弟弟？”她掃帚停在半空，眼神閃爍，“縣衙那個(gè)程捕頭？”沈鈺輕輕“嗯”了一聲。

    楊淑惠嘴角抖了抖，一時(shí)沒出聲。

    “你個(gè)小混賬！誰不好惹你惹他！”楊淑惠氣得直跺腳，“你是嫌咱這一屋人活得太舒坦是不是？”“人家那是什么身份？人家哥哥是誰？你在街上打他？你打的是他一張臉，你抽的是咱一家的命根子！”她抄起帚把就要砸，沈銘嚇得往沈鈺身后一縮。

    “二嬸。

    ”沈鈺出聲擋住，神色淡淡，“他也傷得不重，銘哥兒也認(rèn)錯(cuò)了。

    ”“認(rèn)錯(cuò)有用？你知不知道人家那孩子寫了篇文章被州府的老爺夸進(jìn)了案牘？連縣老爺都盼著他考中秀才呢！”“好了，二嬸。

    我信程捕頭不是那種拿官威嚇唬平民百姓的人。

    咱們一會(huì)兒去他家看看他弟弟傷勢，再帶點(diǎn)東西。

    ”“這倒是。

    你這個(gè)小兔崽子，下次再敢打人！”沈鈺話音未落，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墨色捕袍尚未除下，眉眼冷淡，氣息沉沉。

    正是程易。

    楊淑惠一見，手腳頓時(shí)不知往哪放，連忙往后縮了半步。

    沈銘整個(gè)人僵在姐姐身后，脖子都快縮進(jìn)了衣領(lǐng)里。

    沈鈺神色卻無波無瀾，只微微抬頭，與那道沉冷的視線對上。

    程易掃了一眼屋中眾人，最終落定在沈鈺身上，語氣不輕不重：“我來，是為程章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