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離仇別恨
五
離仇別恨
閻士和是蘇州名士。閻翁家大業(yè)大，妻妾成群，體力更是過人，連生二十子。蘇州百姓都翹首期盼，六月之中，不停地點頭扳指，一、二、三、四、五、六，閻家再添六丁。閻士和排行正是二十六，故而閻士和從出生那一刻就已是名人。
閻士和知道玄真觀來了一美妙住持，少不了常常來觀訪仙問道。這一來二往，很快就與季蘭熱戀了起來，很快二人就定下婚約，季蘭準(zhǔn)備八月還俗，二人就在八月十五人月兩圓之際大婚�？鞓房偸嵌虝旱模宋鐒傔^，又是朝廷詔命，命閻士和知剡縣。
季蘭為閻士和收拾好包袱，對閻士和說道：你去吧，我不送你，我就在玄真觀等你。閻士和打開包袱一看，里面有季蘭多年的積蓄銀兩，足足一百兩，原本是計劃婚后置家所用。包袱里還有一首詩《送閻二十六赴剡縣》。
流水閶門外，孤舟日復(fù)西。
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
妾夢經(jīng)吳苑，君行到剡溪。
歸來重相訪，莫學(xué)阮郎迷。
會稽郡剡縣名士阮肇喜論道，好神仙。漢明帝五年，阮肇入天臺山采藥訪仙，迷途不返，經(jīng)十三日，糧食用盡，饑餒殆死。阮肇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山上有一棵大桃樹，樹上有果實，但絕巖邃澗，無路可上。阮肇攀援藤葛，來到桃樹下，才發(fā)現(xiàn)桃樹大到數(shù)人環(huán)抱。阮肇一連吃了幾顆大桃，體力方漸漸恢復(fù)。阮肇準(zhǔn)備下山，用杯子取了溪水盥漱，卻看見一片鮮妍的蕪菁葉流下，葉上有一杯，杯中有胡麻飯。阮肇大喜，心中尋思道：已近人家了。果不其然，一陣悠遠(yuǎn)的琴聲傳入阮肇的耳朵，令人無限地心曠神怡。
阮肇于是緣溪行，見溪邊桃林，芳草萋萋，落英繽紛。有一妙絕女子，正在撫琴。女子見阮肇持杯，便笑曰：阮郎把我所失流杯拿過來。
阮肇心中甚為驚詫，既不相識之，女子卻呼其姓，如似故人，心中自然甚為歡喜。女子問道：為何這么晚才到我已等了你許多年。
女子牽著阮肇的手，讓阮郎閉上眼睛，一時間兩耳呼呼風(fēng)響，阮郎的心早已懸到天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子讓阮肇睜開眼睛，只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男女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女子其家銅瓦屋，東璧有絳羅帳，帳角懸鈴，上有金銀交錯。床頭各有十侍婢，女子敕云：阮郎經(jīng)涉山岨，剛才雖得瓊實，身體還是虛弱，快快做來美食。食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畢行酒，有一群女來，各持三五個桃子，笑道：恭喜你佳婿來了。
酒酣作樂，阮肇卻喜怖交加。夜后就帳宿，女子給阮肇帶上一塊玉牌，為阮肇?fù)崆俑璩Ｑ月暻逋�，令人忘憂。琴聲優(yōu)雅，如汩汩清泉，洗滌人心。阮肇看女子的琴，大為不解，小心翼翼地問道：世間之琴，皆是七弦，為何姑娘的琴有八弦，卻能發(fā)出遠(yuǎn)勝世間的天籟之音
女子笑道：我用的是八弦琴，彈的是《太古遺音》，自然非凡塵俗音可比。你若留在此處，再不回去，我請示長老之后，可以傳授于你，許你長生。
阮肇低頭不說話，顯然是應(yīng)了女子之言。女子隨后熄燈，二人和衣而眠。阮肇不敢造次，一宿無事。哪知此女子，夜夜如此。至十日，阮肇就以思念妻兒為由，懇求女子放還。
女子說：夫君能來此桃源仙界，那是宿福所牽，為什么還要迷戀塵世呢難道你一點也記不得那個每日為你抓虱子的人了么那日我為你殉情死后，被人救回桃花源，等了你這么多年。
阮肇原本擔(dān)心自己被人灌了迷魂湯，墜入了魔境。看那樹葉，就沒有落過，只覺得四季如春，終日百鳥啼鳴。再想到這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又像是身在墓地之中，那一間間房屋原本是一個個墳頭阮肇聽了女子此言，雖分辨不出真假，但見其情真意切，甚是感動，于是又停留了下來。
這半年時光，一晃而過。仙境待久了，也是無聊之極。阮肇一想到與家中一妻六妾游龍戲鳳，這心里就憋得著實是難受，于是再度唯唯諾諾地對女子說道：我怎么可以迷戀一人，忘卻家中妻兒女子嘆道：果真是命由天定！你既想做長生的神仙，又貪戀凡間的淫欲。既然我留不下你，不如放你歸去。只是夫君家中哪里還有妻兒夫君莫悔！阮肇心中疑惑，正想問個清楚，只見女子一揮手，阮肇就困得閉上了眼睛，一時間兩耳又是呼呼風(fēng)響，不一會兒阮肇醒過來，已經(jīng)回到了家鄉(xiāng)。
阮肇家中早已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fù)相識。四處問訊，終于找到一戶阮姓人家，家中一老翁，名阮暉，自稱是阮肇七世孫。阮暉四世同堂，曾孫名阮籍。阮暉望著阮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幼時聽太爺爺說過，他的太爺爺名阮肇，傳聞入山采藥，迷不得歸。
阮郎聽畢，悲恐交加，半晌問阮暉道：你又在害怕什么
阮暉命阮籍從里屋取出一銅鏡，交給阮肇，阮肇對著鏡子一照，大驚失色，鏡中之人一頭白發(fā)，面如枯槁。阮郎哭嚎著奔入天臺山，尋找大桃樹，迷途不返，餓死山中。后來采藥人發(fā)現(xiàn)他時，只剩一堆白骨和一塊刻著阮郎二字的玉牌。
閻士和嘆道：這阮郎半年風(fēng)情，換來世間行將就木，既不當(dāng)去。
季蘭看著閻士和，冷冷地說道：莫非也不當(dāng)歸
閻士和知道自己失言，一把抱緊季蘭，握緊季蘭的手，二人跪在江邊，指天為誓：天地為證，日月為鑒：閻士和與李季蘭，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生今世，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季蘭不理睬閻士和，卻獨自一人喃喃自語道：那是什么琴聲，能有如此的魔力
閻士和一邊發(fā)誓，一邊內(nèi)心糾結(jié)不已。閻士和出了玄真觀，馬上跑到妙喜寺，去找自己的好友皎然喝茶解悶。陸羽煮好茶，轉(zhuǎn)身就出去掃地。皎然看著閻士和，久久無語，起身推開門，喚陸羽取來筆墨，提筆寫下：
今日同，明日隔，
何事悠悠久為客。
君憐溪上去來云，
我羨磷磷水中石。
閻士和臉色頓時緋紅，不安地左顧右盼，忽然間看見陸羽的右手居然有六個指頭，于是問皎然道：這位師父甚為生疏，可是大師您新收的徒弟皎然笑道：我這徒弟姓陸名羽，說什么也不肯剃度，我也就只能把他當(dāng)成居士，讓他在寺中做些雜役。閻士和忽然想起季蘭向他提起過有一個失散已久的弟弟，沉默了片刻，匆匆拜別了皎然。
閻士和一去數(shù)月沒有消息，季蘭無奈托人帶去一封書信：
相看指楊柳，別恨轉(zhuǎn)依依。
萬里西江水，孤舟何處歸
湓城潮不到，夏口信應(yīng)稀。
唯有衡陽雁，年年來去飛。
一晃半年，閻士和終于寄來一封書信，感嘆為官的不易。公文堆積如山，自己每日不停地點頭，弄壞了脖子，再也抬不起頭來。沒做官不知道，原來上司做事，不需要理由，不分青紅皂白就可以對自己劈頭痛罵。自己恨不得立刻像一只長了金翅膀的大鵬鳥，瞬間飛回蘇州來。可是為官半年，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廢人，每日都在思考，除了做官，還能做什么官大一級壓死人，做官如同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一步一步往上爬，別說何處是盡頭，就連哪里是懸崖都看不清楚，就只怕連累了心愛的人。季蘭一臉苦笑，無奈地提筆回復(fù)道：
情來對鏡懶梳頭，暮雨蕭蕭庭樹秋。
莫怪闌干垂玉箸，只緣惆悵對銀鉤。
此時的閻士和正準(zhǔn)備和前宰相之女大婚。管家送來書信，閻士和接了過去，偷偷回了房，點上蠟燭，來不及拆開就一把燒了書信。
宰相家只有一女，一連招了五個上門女婿，沒一個活過一年。請了個道士，說是小姐命里帶刃，克夫，常人無法消受這非常的福分，需得一個命中也帶刃的人，刃刃相克，轉(zhuǎn)而相生。這下可急壞了老宰相，人海茫茫，哪里去尋那命里帶刃的青年才俊
閻士和的生辰八字一直是個秘密。季蘭每次問起，他都說生他之時，家境動蕩，父母忘了時辰。新官上任，識大體的都會主動拜訪地方名仕。那日閻士和來到老宰相家拜訪。老宰相眼看閻士和風(fēng)度翩翩，說道：我這女兒，就喜歡在老爹面前撒嬌。老夫這幾日陪著女兒，脫不開身，害得你跑這么遠(yuǎn)來見我。
閻士和連忙起身說道：能見我大唐宰相一面，下官三生有幸，感恩都來不及，哪里覺得累。心在哪里，身就該在哪里。心之所至，再遠(yuǎn)的距離也是一瞬間的事。
老宰相眼看閻士和巧舌如簧，就知他天生是個做官的胚子，于是問道：閻大人現(xiàn)有幾個孩子，可是像老夫一樣喜歡天倫之樂
閻士和急忙說道：下官哪里敢當(dāng)，大人您若不棄，就叫小兒士和吧。士和還未成婚，哪里有孩子雖然士和家在地鄰上也小有幾分口碑，媒人倒是來了許多，士和均未應(yīng)允。說來不怕大人您笑話，士和至今連女子都未曾正眼看過一眼。
老宰相打趣地問道：這是何故難道沒一個你中意的，或是眼光太高，要尋那天上下凡的仙女
閻士和用力揉了揉眼睛，擠出幾滴淚來，激動地說道：士和八歲的時候，家里來了一道士，說士和命里帶刃，命太硬，克妻，需得一個命中也帶刃的人，刃刃相克，轉(zhuǎn)而相生。人海茫茫，哪里去尋那命里帶刃的賢淑女子故而士和寧愿孤獨終老，也不愿意連累她人。
老宰相哈哈大笑道：真是天賜良緣！我家女兒正好賢良淑德，命中帶刃，也是孤身一人。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老宰相的愛女果然是命中帶刃，眉尾上翹，眉頭的眉毛向上逆生，眉心緊鎖，眉心的皺紋很深，如同一把利刃懸在眉心。老宰相與閻士和都怕錯失良機(jī)，雙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敲鑼打鼓，拜堂成親。
嫁入豪門的閻士和，都說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妻家管理甚為嚴(yán)格，每日對他呼來喚去，如同指揮下人。除了每月十兩銀子的份子錢，家產(chǎn)家業(yè)，閻士和一律不得插手。
收到閻士和成婚的消息，季蘭出離地憤怒了。這些女人勾引她的未婚夫，她為什么不可以勾引所有女人的丈夫，讓她們一個個都家破人亡這些男人背叛了她，她為什么不可以將所有喜歡她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讓他們悲痛欲絕一想到男人們痛苦的樣子，季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不由得臉色緋紅，心跳加速。
宰相的千金歷經(jīng)六男，就怕這又是個短命的夫君，知道自己要抓緊時間，一有機(jī)會，就逼著閻士和同房。好在她久經(jīng)沙場，練就了一身過人的功夫，這肚子突然地又爭了氣，很快鼓得老高，不幾月生下一對雙生的公子。全家人的心都在小少爺?shù)纳砩�，至于克不克，死不死的，再也無人關(guān)心。腰酸腿疼的閻士和儼然成了一個多余的人，好日子過得越來越寡淡。隔三差五的老婆有了需要，閻士和就得奉命進(jìn)屋同房，轉(zhuǎn)天床頭就會多出一錠銀兩。閻士和拿起銀兩，對著自己苦笑：想必妓女與嫖客的關(guān)系也不過如此。沒過幾年，閻士和干脆斯文不墜，受業(yè)于名士穎士，好學(xué)于黃老之術(shù)。一日與好友包何夜宿道觀，星光滿天，閻士和淚如雨下，傾訴衷腸，包何提筆寫下《同閻伯均宿道士觀有述》：
南國佳人去不回，洛陽才子更須媒。
綺琴白雪無心弄，羅幌清風(fēng)到曉開。
冉冉修篁依戶牖，迢迢列宿映樓臺。
縱令奔月成仙去，且作行云入夢來。
佳人一去不返，才子有幸嫁入豪門。誰知道童話般的美好生活竟然如此寡淡，平白辜負(fù)了那綺琴白雪，羅幌清風(fēng)�；厥仔嬗^的樓臺，季蘭翠竹掩映下的窗口，一如嫦娥仙子，美麗如斯，寂寞如斯！且作行云入夢來，夢中的你，是否風(fēng)采依然
秋曉招隱寺東峰茶宴，送內(nèi)弟閻伯均歸江州
李嘉祐
萬畦新稻傍山村，數(shù)里深松到寺門。
幸有香茶留稚子，不堪秋草送王孫。
煙塵怨別唯愁隔，井邑蕭條誰忍論。
莫怪臨歧獨垂淚，魏舒偏念外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