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之夜
第一章
生日之夜
日記摘抄
我們在海一樣的無知里,找到了沙粒般大小的真理。
又是那個夢嗎……
我坐起身,習(xí)慣性地朝著墻壁看,幻想這里打開了一扇窗,外面有蔚藍(lán)色的天空和成群結(jié)隊的候鳥,我已經(jīng)不記得來到這個地方后,時間過了多久,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唯一能提醒我時間的,就是墻上的古董鐘亦如往常的在這個時候沉悶地敲響了七次。
我從床上爬起,又為今天的失望嘆了一口氣,桌子上擺放著今天的測試,我必須趕快認(rèn)真完成然后交到醫(yī)生的手中,雖然無比厭惡里面各種稀奇古怪的學(xué)術(shù)問題,可我不得不這樣做。這張不懷好意的白紙曾經(jīng)被很多人撕成了碎片,但之后沒有人敢撕第二次。
姓名:荒原
性別:男
年齡:不記得了
請回答下列問題(任選一題)
簡答題1:寫出熱力學(xué)三大定律。
簡答題2:簡析‘瓶中腦’假說的理論與應(yīng)用意義。
簡答題3:淺談人類大腦,腦癌,及其治療。
這些題中,我只記得第三題的答案,好像是說,大腦是人體最大,含脂肪最多的器官。水,脂肪和蛋白占據(jù)了大腦的75%。新生兒大腦的平均重量為400克左右,成人的則為1350克左右,男性的大腦比女性的要重一點。有趣的是,經(jīng)過幾百年的進(jìn)化,我們?nèi)祟惖拇竽X其實還變小了9個立方英寸,這可能與我們體積也變小了有關(guān)。大腦含有大約860億的神經(jīng)細(xì)胞,不僅貯存著大量信息,而且還負(fù)責(zé)信號傳遞……
我嘆了一口氣,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填上了我的答案。
走進(jìn)洗手間,我拿起杯子對著水龍頭接了一杯,一飲而盡。脫下濕答答的睡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夢中濃烈的血腥味。這夢到底因何產(chǎn)生,我時常問自己,人們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果說夢境真的是一個人潛意識體現(xiàn)的話……那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撫過鏡中自己的臉龐,缺乏打理的黑色劉海,還帶著稚氣的白凈面龐……荒原,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或許,這一點我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知道了。
因為我沒有記憶。準(zhǔn)確地說,是沒有除了身處這間醫(yī)院以外的全部記憶,在記憶的起點所留下的,只有這個干凈單調(diào)的房間,以及機械般在醫(yī)院中衣食住行的習(xí)慣。
往臉上潑了一把冷水之后,我僵硬的思維逐漸開始活動起來。在四周懸掛的音響所播放的音樂中,新的一天又開始了,F(xiàn)ly
me
to
the
moon是這家醫(yī)院的起床鈴,是一首和這所醫(yī)院的名字不太搭調(diào)的音樂。
這所醫(yī)院的名字叫做‘圖書館’,在院內(nèi)這個名字并不時常被人提及。也許這是和陸軍海軍醫(yī)院一樣以所屬單位命名的,又或許是類似‘醫(yī)院騎士團(tuán)’一類的以成立地點或歷史來命名的。
但不管怎么說,這所醫(yī)院確實有個大得不像話的圖書館,可能比所有其他的活動室加起來都要大吧。醫(yī)生們也熱衷于開設(shè)五花八門的課程,文史類的課程比較受歡迎,因為課程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觀看紀(jì)錄片,但有些例如拓補學(xué)和量子力學(xué)這類的學(xué)科,醫(yī)院里的病患沒幾個有心情去研究。課程也會記學(xué)分,有一系列獎懲舉措……有時候我都懷疑這里不是醫(yī)院,而是一家古怪的私立大學(xué)。
數(shù)學(xué)和物理是這所醫(yī)院必修的課程,除了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之外,所有的病人都得到場,否則將會得到不亞于軍隊的嚴(yán)厲懲罰……關(guān)禁閉只是其中最溫柔的。
不過,去是一回事,聽倒是另一回事了,病友們在課堂上大多也都是埋頭睡覺,但令人奇怪的是,這兩門課有著不同于其他學(xué)科的教學(xué)方式,老師在黑板上留下課題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沒人教,也沒人查收。雖然偶爾也有考試,但就算交白卷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真不知道強制到課究竟意義何在。
我推開門,門外的走廊空無一人,這個時候的其他人大概都已經(jīng)到食堂去吃早飯了吧,在這全封閉式又沒太多事情可做的醫(yī)院里,人們也就只有吃飯能積極點了。
來到食堂,席間已經(jīng)是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朝桌上瞟了一眼,今天的早飯只有普通的稀粥,連包子饅頭都沒有,看得出是相當(dāng)應(yīng)付了。不過這也是慣例,周一廚子心情向來不好,伙食更是蒙混過關(guān)。
拿起餐盤乘了粥,就在廚子勺里的稀粥落下的一瞬間——
今天怎么吃咸粥啊我脫口而出。
對方瞪了我一眼,不耐煩地抬手,將大半勺稀粥重新倒回鍋里,沒好氣地說:愛吃吃,不吃滾。嚇得我急忙把盤子給收了回來。
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我又為自己這種說話不過腦子的行為感到懊惱,這爛脾氣的廚子打飯本來就是出了名的摳,再給他挖這么一勺回去,根本吃不飽。我一邊嘆氣,一邊抓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真咸……
就是腦子里突然那么一想而已,這居然又讓我給說中了,平時里食堂的粥都是加糖的,今天居然變成加鹽的了,而且還加得不少,這要不是哪個缺心眼兒的把廚房里的鹽罐子打翻了,就是新來的小伙計把鹽和糖搞混了,真是……
這么咸怎么吃得下去,齁死了。
正當(dāng)我還在回味附在舌頭上驅(qū)之不散的咸味時,從鄰座傳來了小聲的抱怨。聲音雖小,卻怨氣百出。
這里真的呆不下去了。鄰座的光頭說道。老子進(jìn)來這里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蹲號子一樣。他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畢竟食堂里不允許大聲喧嘩,在這所醫(yī)院里沒人承受得起違反規(guī)定的代價。
行了,哪來的的號子能讓你在里面瞎晃悠的過得去就該知足了,少說話,早點把病治好去外面逍遙才是正道。坐在光頭對面的胖子說道,一邊說還一邊喝粥,雖然他已經(jīng)被咸得眉頭都擰成了一團(tuán),但還是端著盤子狼吞虎咽。
外面的世界非常美好,我們一但出院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照顧,比如心理輔導(dǎo),推薦工作,甚至是介紹配偶——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治病,你還相信這里治病我進(jìn)來這么多年了風(fēng)濕都沒給我治好。
的確,聽見他們的對話,有時候我多少也有這種懷疑,這所醫(yī)院究竟是不是一所醫(yī)院雖然用模棱兩可的說法把我們給送進(jìn)來了,但我實在看不出我和我的病友們有多大的毛病……除了一些確實有精神病的瘋子癲子和傻子,不過這些家伙都有專門的病房和專人照顧。從這一點來看,這里與其說是醫(yī)院,倒不如說是瘋?cè)嗽焊鼮楹线m。
隔壁那個白人傻大個前幾天不就治好了嗎胖子繼續(xù)說道。人家都出去了。
你還真相信大白出去了光頭突然把臉向前湊近了一點,同時聲音也壓得更低了。我聽說,大白是進(jìn)了‘教授’的辦公室,再也出不來咯……
謠言,都是謠言,你這人怎么盡信這些。
嘖,你還不信,我看這醫(yī)院八成是那種買賣人體器官的黑心醫(yī)院。
得了,快少說兩句吧。胖子這樣說著,瞟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攝像頭。吃飯就吃飯,哪那么多話。
我對醫(yī)院沒什么抱怨的,但起碼告訴我們進(jìn)來的理由吧。我在一旁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這是哪兒,活著有什么意思。
吃飯吧,小哥,治好病我們會出去的。我們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實際上自從我進(jìn)來之后,隔不了多久就會發(fā)生一起小規(guī)模的騷亂,有的病人實在難以忍受這種囚禁而選擇自殺,心里崩潰的病人之間發(fā)生斗毆,還有妄圖逃跑的病人,但這些事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回到各自的病房,第二天繼續(xù)填寫問卷,繼續(xù)在各個教室里上課,繼續(xù)做著一系列的檢查。漸漸的,大家已經(jīng)麻木了,加之這里的醫(yī)生都和藹可親,如果你不違反規(guī)定,病人和大夫之間完全就是朋友。
而醫(yī)生告訴我進(jìn)來的理由是間歇性妄想癥。諷刺的是,我竟然覺得他們說得很有道理。
就在這時,一個不注意,光頭的手肘把放在一旁勺子碰著了,這勺子在光滑的桌子上滑了幾轉(zhuǎn),落到了地上,又蹦蹦跳跳地落到了我的腳邊。我條件反射地彎下腰把手伸向了勺子。
就在觸碰到勺子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身上有些不對勁,猛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皮膚奇癢難耐,就好像渾身的毛孔都一下子張開了,從松弛的皮膚處傳來五感交融的復(fù)雜感覺,氣味,觸感,甚至是味覺一股腦地貼上了全身的皮膚,令人倍感不適,好在這種感覺也僅僅出現(xiàn)了一秒,而后又無影無蹤了。在桌下稍微愣了愣,我坐起身子,木然地將勺子遞到看向這邊的光頭面前。
謝了,小哥。他笑著接過勺子,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不適。
注意點腳下。我說道。
奇怪,我為什么要說這個雖然隱隱約約覺得他好像會滑倒……但他現(xiàn)在可是坐著的啊。
光頭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哦’了一聲,從我的手上接過了勺子,翻來覆去地看了看,露出了嫌棄的眼神,大概是覺得掉在地上沾了什么灰塵吧。于是他站起身,想要換把勺子。
但他還沒走出幾步,突然腳下一滑,氣勢非凡地摔了個四腳朝天,然后……在自己的哎呦聲中被幾個好心的病友給攙扶了起來。
坐在光頭對面的胖子也去幫忙,突然他猛地抬起頭,表情神秘地瞅了我兩眼,小聲嘀咕了一句:名不虛傳。
對此,我只能聳了聳肩作為回應(yīng),別無他法。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好像有了記憶以來就是如此,說話好的不靈壞的靈。經(jīng)常會不經(jīng)意地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來,這些話老實說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說,就好像繞過大腦,直接從喉嚨里竄出來似的,但這些話往往就會應(yīng)驗——不知不覺就有人開始叫我烏鴉嘴了。
老實說,雖然這醫(yī)院里的人大多都是好人,沒有因為這個就欺負(fù)我或是孤立我什么的,但這種自己成為災(zāi)星的感受的確不好受。
飯后,食堂的人漸漸散了,我也在吃完之后準(zhǔn)備離開,照例還是要去油畫室消磨時間。那里大概是這所醫(yī)院里最寬敞的活動室了,比電影院還要大一點點,也許是因為這里既是畫室又是畫廊的原因吧。
不過說是畫室其實也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其他人似乎提不起這種閑情雅致。
走進(jìn)畫室,房間里充斥著松節(jié)油怪異的味道。墻壁上除了幾幅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作品是真正的油畫外,其余的都是電子畫框里顯示的名畫,每一周更換一次。比起那些液晶屏上杰作,我還是更喜歡畫在帆布上那些拙劣的作品,只有那種真實的筆觸,那些稍稍隆起的顏料,才能讓我感受到繪畫的實感。
尤其是掛在角落的一幅女性的半身像,令我非常著迷。這是一副沒有任何簡介的畫,名稱,類型,規(guī)格,作者,創(chuàng)作年代,創(chuàng)作背景等等,一概不知。而從畫面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來看,得到的信息也寥寥無幾。我只能知道這是一位身著異域服飾的女性,閉著眼正坐在我的面前,她的神態(tài)哀怨,仿佛剛剛參加完一場令人悲痛欲絕的葬禮。
今天是周一,新的畫布已經(jīng)送來了,我選了一幅中等大小的,大搖大擺地坐在房間的正中央,反正這里也只有我一個人。
用炭筆嫻熟地打好底稿,這一次的題材……依然是那個夢境。這個夢境已經(jīng)在睡眠中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了,在畫布上重現(xiàn)這個場景的次數(shù),也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雖然不敢自詡為畫家,但我從心底就喜歡繪畫,尤其是在畫紙上作畫,能給人一種與使用數(shù)位板完全不同的滿足感。
我并不急著上底色,因為一般這個時候,醫(yī)院的醫(yī)生該來督促去體檢了。繪畫和寫作都是需要連貫性的行為,不中斷是最好的,我不喜歡在畫一個重要部分的時候被打斷,因此被打斷前,不開始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一旦起筆,面臨的只有成功或失敗。
差不多該來了。我玩弄著調(diào)色刀,自言自語道。
話音剛落,就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我回過頭,愣住了。今天來催命的,竟然是‘主任’這位‘主任’,我之前并不是很熟悉,只通過她胸口掛著的工作證上得知,她的名字叫莫曉。
她是個精干的女性,看上去二十來歲的樣子,扎著一束褐色單馬尾,和這所醫(yī)院的其他人一樣,她的白大褂從不離身。至于容貌……醫(yī)院里的女性不是很多,所以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不過她長的和《無名夫人像》里的女人有點像,那也是我很喜歡的畫。
此時,她正瞪著我,眼神一如既往的凌厲�?赡苁怯X得自己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來督促我這無名小卒去體檢,有失身份,莫曉渾身上下都散布著不高興的氣場。
荒原。她冷不防地說道,聲音聽上去并沒有什么不快,卻咄咄逼人。
是……是!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慌亂地在她面前站住了腳,我就是荒原。
和我來,體檢的時間到了。話畢,她沒有多說一個字,轉(zhuǎn)過身就大步往外走。
請等一下……
我本想叫住她,讓我先收拾一下繪畫的工具,可是她卻置若罔聞,依然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我望了望身邊的工具,又望了望她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不得不快步跟上了她。
我說,可以等一下嗎我說著向她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她的肩膀。
突然,只見她的肩上緩緩‘變’出了一只綠色的小怪物,猶如從她身體里長出的惡性腫瘤,而這塊綠色的惡性腫瘤竟然漸漸生出了五官和四肢!這令我措手不及,我大叫一聲,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而這一摔,也終于令她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對我冷眼下瞰。
大驚小怪。
她冷冷地說道,仿佛我已經(jīng)很熟悉這只小怪物了一樣。
既然知道我要來,之前就應(yīng)該先把工具收拾好。她冷冷地說著,用食指在肩膀上的小怪物頭上撫了撫。定睛一看,我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只變色龍,還沖我搖晃著長長的舌頭,仿佛是在做鬼臉。
可是……我當(dāng)時在畫畫啊。我辯解道,同時擦了擦額頭的汗。
你的畫布上只用炭筆打了底稿,而現(xiàn)在手上拿的卻是調(diào)色刀。說著她指了指我的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居然一直攥著調(diào)色刀,都沒有放回去。調(diào)色盤和刀子都是干凈的,顏料也沒有開封,由此可以推斷你在我到來之前都是處于一種空閑狀態(tài)。所以我判斷沒有等待的價值與意義——是你自己浪費了收拾的時間。
我……被她這么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通,我頓時啞口無言,想不到反駁的話語。
如果不想繼續(xù)浪費你我的時間就快起來。撂下這句冷冰冰的話,她又邁起了步子。無視我的呼喊,頭也不回地向走廊深處走去,害得我連滾帶爬好一會兒才跟上她的腳步。
在醫(yī)院錯綜復(fù)雜的走廊里走了好一段時間,我們終于到了例行體檢的房間門口。莫曉在一旁的虹膜檢測儀上刷了一下瞳孔,一聲清脆的聲音之后,門應(yīng)聲而開。她走到我身后把在門口磨蹭的我粗暴地推了進(jìn)去。
來了。走進(jìn)房間,莫曉對著房間中央背對著我們的旋轉(zhuǎn)椅說道。
太慢了,你晚到了整整103秒。椅子緩緩地轉(zhuǎn)了半個圈,一位女性看著我們。103秒鐘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我看完這本書的前三個章節(jié)了,你已經(jīng)失格了。
而此時的我才注意到,整個房間的空中,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數(shù)張寫滿各種數(shù)學(xué)方程式的紙,很顯然,這是全息投影,而這百余張的紙就是女人口中的前三個章節(jié)。
抱歉,教授。莫曉稍稍低下了頭,在這個距離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面無表情的臉蒙上了一層陰霾。我下次注意。
沒有下次了,如果不是其他人都去處理生日宴會,我也不會讓你來做這種事。椅子上的女性說道,字里行間絲毫不留情面。
說話的女人就是這所醫(yī)院的一把手了,關(guān)于她的名字我并不知道,只是醫(yī)院里的工作人員和病人都稱呼她為教授。
教授看起來比莫曉要成熟許多,有著一頭扎眼的銀灰色短發(fā),身穿一身白色紫袖西裝,披著同樣是白色的風(fēng)衣。不過雖然都是白色,但教授身上的白不同于莫曉慵懶的白大褂,它充斥著一股讓人心生畏懼的金屬質(zhì)感,就像我夢中的那位女性一樣,不過我知道教授并不是她。因為我夢中的那位女性,是有著太陽般昭昭的金色眼眸,而教授的眼睛則是深邃的紫色,恰似深不見底的幽冥。
她在人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是很多,或許作為病院的一把手需要花更多時間處理其他事情,而不是拋頭露面。不過對于教授,我倒不是很陌生,很早之前她就對我那種不自覺說出些什么的行為很感興趣,并且斷言這是一種大腦疾病,因此經(jīng)常親自為我檢查,尋找治療的方案,甚至?xí)䴘M足我在繪畫上的一些無理要求……不得不說,在這所醫(yī)院里,她算得上是我的恩主,對我頗有照顧。
雖然不像莫曉那樣不茍言笑,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她是個可怕的人,比如幾分鐘就可以看完一本書的前一半,然后自己寫作后一半等等,更比如每次和她近距離對話的時候,我都發(fā)現(xiàn),她的眼中,從不會映射出任何東西,仿佛是一處沒有生機的深谷……
好了,趕快開始吧。教授督促道。
對于教授的話,我從不敢怠慢,乖乖地像往常一樣躺上了那看起來像X光臺一樣的儀器上。雖然知道她沒有真的在看我,但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我,她時刻都知道我在干什么。
待我躺定,教授打了個響指,手邊應(yīng)聲憑空出現(xiàn)了一些像是鍵盤一樣的光屏,她在上面輕巧地點了兩下。在運轉(zhuǎn)的聲音中,機器啟動了,無數(shù)機械臂托著各種各樣的儀器靠了過來。
我其實不怎么喜歡這個檢查,忽冷忽熱,有時候還會有點疼痛。我習(xí)慣在體檢的過程中看著教授,她總是坐在座位上,仿佛發(fā)呆一樣盯著檢查的過程,這讓我在這貌似很危險的檢查中多少有些安心。不過今天她并沒有在這里待多久,只是坐了一小會兒,就看了看手表,對還在這里的莫曉吩咐了些什么,便快步離開了。
有的時候我會有一種錯覺,仿佛教授對這里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至少她的眼神是這么表現(xiàn)的……這感覺很難形容。非要說的話,好比我一直以來做的夢——灰白色的異樣還有無法言喻的錯位感。
別動。
教授的位置上換上了那個擺著臭臉的人。
莫曉視線同樣總是放在別的地方,只有她肩膀上的那只變色龍在一直盯著我,那眼神也許稱得上是呆滯,但是卻令人很不舒服。因此我把頭轉(zhuǎn)向了正面,稍微小睡一會兒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惜,我剛閉上眼,身上就傳來了陣陣的刺痛,這還讓人怎么睡于是嘖了一聲,又把目光朝向莫曉看去了。
令我驚奇地是,莫曉居然也正在緊緊地盯著我,一瞬間,我們的視線相交,她愣了愣之后將視線轉(zhuǎn)向了一邊。只剩下她肩頭的那只變色龍還在專心致志地沖我瞪眼。
當(dāng)機械臂托舉的最后一件儀器從我身上移開后,我坐起身來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而莫曉正急著處理那些從機器中源源不斷吐出來的報告。
那個……對不起�?粗谋秤�,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對她道個歉。
為何道歉聽見我的聲音,她的動作只停頓了那么一剎,又繼續(xù)搗鼓著那些記錄紙了。
那個,如果當(dāng)時沒有因為收拾畫具的事情和你爭論的話……也許你就不會遲到了。
無稽之談。她頭也不回地說道。會遲到是不可預(yù)知的結(jié)果,就算你收拾好了畫具,也不能保證一定不會遲到,這是不可抗力。
但是……我還想說些什么,可一時之間,又被她這一番說辭弄得啞口無言,想不出什么繼續(xù)道歉的話。不對,等下,那你剛才罵我干嗎
就在這時,似乎因為一個人處理那么大一堆東西有些吃力。其中一張報告從她抱著的那一摞紙上滑落了下來,她慌慌張張地轉(zhuǎn)過身想要去接那落下的紙張。而我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那張報告,就這樣,很巧合的,我們二人的手觸碰到了一起。
但,我所感覺到的,并不是與女性肌膚接觸時的心跳。
又來了,這種五感混亂擰在一起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我的腦中一股腦閃過了諸多怪誕的畫面……熊熊燃燒的烈火,人們驚恐的叫聲,還有一群肉體萎縮的老人,他們四處逃竄,而懸掛在不遠(yuǎn)的上方……竟是一顆黑色的太陽!這與我夢中的場景有著諸多相似,但又有些許的不同。
當(dāng)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我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松開,連著往后退了好幾步。
你看見了什么!她一把扔掉成堆的報告,咄咄逼人地向我走來�?煺f!
我什么都沒看見!
說謊!
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沒有看見!
姓名!
荒原!
年齡!
不知道!
為什么被送進(jìn)醫(yī)院!
因為我有病!我是自愿進(jìn)來的!
你剛剛看見了什么!
太陽!黑色的太陽!
被她這樣一逼,我慌張地喊了出來。
其他的呢
沒……沒有了……
可能是因為她的轉(zhuǎn)變太過突然,我下意識地隱瞞了其他細(xì)節(jié)。
真的
一路走一路退,我最終還是被逼到了墻角,莫曉不知道是被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在這個距離我甚至能感覺到她雜亂的呼吸,她的面龐上幾乎和我一樣大汗淋漓。但很快,她的呼吸變得平靜,似乎是冷靜了下來,恢復(fù)了平常冷漠的面容。我立刻開始不斷的點頭。
那就好。
她像是突然對我失去了興趣一樣,轉(zhuǎn)身走到方才被她天女散花般撒開的報告中間,一張張地開始撿。而她肩膀上的變色龍,也用舌頭卷起地上的報告紙,一張張地送到她的手上。見狀,我也想走上前去幫她一把,但她卻很干脆地拒絕了
走吧。她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你不知道怎么整理這個。
看樣子,我是被她討厭了,這讓我有些沮喪,但現(xiàn)在再過去招惹對方顯然不是什么好想法。
而就在我要離開房間的前一刻,她突然又說話了。
教授不在,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就是我,所以我說什么做什么,都不會有人知道,我要你忘了剛才的事。莫曉一邊埋頭整理,一邊冷冷地說道,你真的以為,那間畫室是用來畫畫的么。
深夜,圖書館的深處傳來了爭吵。
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出去,為了你可笑的研究,我們已經(jīng)在里面蟄伏得夠久了,我的遠(yuǎn)行計劃已經(jīng)被你打亂了,我也有自己的目標(biāo)。
門又沒有關(guān)上,想去你自己去就是了。
椅子上的人頭也不抬地回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沒有許可證,你是知道的。
你可以自己做一個嘛。
那副畫里什么都沒有!
‘若是瞎子領(lǐng)瞎子,倆人都要掉在一個坑里’,僅僅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夠了!我沒有時間陪你玩,說到底我們現(xiàn)在不得不這樣逃亡,都是你一個人的原因,
你不感到虧心嗎!如果不是你……
坐在椅子上的人轉(zhuǎn)了個身子,看向了一旁的架子,那里擺放著一塊正方形的石頭,上面布滿了斑駁的紋路,如同一個枕頭一樣。事實上,確實有人把它當(dāng)做枕頭過,那是一個叫雅各的人。
人自從有了所謂的智慧以來,最先產(chǎn)生的認(rèn)知不是科學(xué),而是宗教。所以我總在想,如果一天,連宗教都消失了,這個世界還會剩下什么。
如果宗教都消失了,說明人們已經(jīng)不再懼怕死亡,但我覺得,人們還是會相信因果報應(yīng),只要世間還存在所謂的命運,類似宗教的東西就不會消失,我不認(rèn)為宗教會完全消失。
在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想法跟你一樣。
這又有什么意義嗎你以為你和我談人生,談理想就能安撫我
我只是在向你展現(xiàn)一種可能性而已,人對宗教的屈服本質(zhì)上就是對可能性的屈服……不可預(yù)知的氣象,難以揣測的人心,幾率性的死亡。如果說有一天,我們得到了能掌握可能性的力量……
我不認(rèn)為這種事情能做得到,我沒有參與那次實驗,也不相信你歇斯底里的幻覺,更不認(rèn)為你的想法有什么價值。
宗教既然可以依靠一個虛假的偶像聚集起大量的資源進(jìn)行大規(guī)模的鋪張浪費,那么科學(xué)也可以仰仗真實的力量來更合理的運用那些被宗教浪費掉的東西……
我要走了,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廢話,這些不會發(fā)生,也沒有意義。
……我們可以等。椅子上的女性,望著那塊石頭說道。
這個早晨的飯后,我一如既往地坐在油畫室里。
幾天前,我在體檢室里看見的幻象至今縈繞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
按理說記憶是會慢慢消逝的,可不知為何,那種感覺和真實的景象我卻怎么也忘不掉。
筆尖在帆布上輕輕地劃過,在畫面的上方中央,我用群青勾勒出了那詭異的輪廓,那顆黑色的太陽。從體檢室那里回來,我一直無法忘記和莫曉觸碰時所看見的東西,因此修改了一下之前的底稿,之后就一直埋頭于創(chuàng)作這幅畫中,甚至午餐都沒有去吃。
你真以為那間畫室是用來畫畫的么。
莫曉對我說的話依然在心中回蕩著。這也許是某種暗示,讓我不要再畫畫了但如果忤逆教授,我的病就不可能治好,況且繪畫也是我僅有的一點樂趣,不可能就這么輕易割舍。再者……又或許是對她有點生氣吧,回憶起來,她那種大驚小怪的行為和暴烈的脾氣實在是令人不快。
我嘆了一口氣,在調(diào)色盤上又調(diào)整了一下顏色�?墒遣还茉趺串嫞@個太陽都讓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它和我印象中的太陽有著說不清的差別。那個太陽實在是太特殊了,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去形容比較好……如果真要說的話,就像是用潦草的素描畫出來的一樣,充滿了雜邊與混亂的線條。
也許,糾結(jié)這種事是毫無意義的,記得有誰說過,人看見的是一種東西,大腦記憶的卻是另一種東西,畫出來的又是別的東西了。因此我不可能把腦內(nèi)的太陽忠實地重現(xiàn)。這樣想著,我又拿起了畫筆,繼續(xù)修改起了那顆古怪的太陽。
就在這時,我突然背后一涼,猛地回過頭去,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教授!
她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到。雖然以前她就偶爾會到畫室來看我畫畫,但是大多都是在我的畫快要完成的時候,在作畫開始的星期一就到這里來,還真是第一次。為了避免手一抖犯下不可彌補的錯誤,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筆放了下來,強作著笑臉望向了教授。
您……您好……
教授什么也沒有做,甚至都沒稍稍往下動動眼球,回應(yīng)我的笑臉。她只是嚴(yán)肅地看著我那未完成的畫,而我也不敢輕舉妄動。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了起來。
你的太陽,是矩形的嗎
過了整整10分鐘,她才說出這么一句話,但目光依然停留在我面前的畫紙上。
矩矩形我一下子有些摸不著腦袋,又看了看我畫的那個太陽,那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圓形啊,這可是古希臘人認(rèn)同的完美形狀,不管從哪看都不會是個矩形……甚至連個棱角都沒有。
我還以為藝術(shù)家不會有這種思維。
那……那個,我畫的是球體啊。我壯著膽子反駁道。這個怎么看都不像……
況且我也不是藝術(shù)家,我只是一個沒有記憶的病人而已。
你連自己畫了什么都不知道嗎她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隨即伸出手來,在那‘矩形’的太陽撫摸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些許的顏料。你畫的球形,實際上是個高速旋轉(zhuǎn)的矩形。
這……這我真不知道。
還有這種解釋嗎雖然覺得很是牽強,但我也不敢說出來。
這次的畫,和之前不太相同。雖然構(gòu)圖差不多,設(shè)計思路也是一樣的,但是卻很不同,描繪的顯然不是一種東西,要表達(dá)的重點有很大區(qū)別……對,就好像是……說到這里,她皮笑肉不笑地沖我笑了笑。就好像是中途改掉了某些設(shè)計。
我咽了一口唾沫,被人看穿的感覺實在令人不舒服,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追問,而是將視線放到了那還未上好色的下半部分。在那里我畫著很多扭動著身子,仿佛是為太陽的熾熱而苦惱卻無處躲藏的老人們,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骷髏。
這是
受神罰的人們吧我胡亂編造了一個理由,我怎么會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把我看到的東西畫出來而已。
你心中的神是這個模樣嗎那它真是個殘忍又很有創(chuàng)意的神,不,是很科學(xué)的神。
大概是吧。我小聲咕噥道,這并沒能打斷教授陶醉般的贊嘆。
比起直接的殲滅與摧毀,居然會選擇這樣的肅清……真是天才。
額……是,您過獎了。此時我已經(jīng)完全聽不懂教授在說什么了。
我是說你畫的神,不是你。
噢……噢。我尷尬地收回了目光。
不過神終究都是人所臆想出來的,歸根結(jié)底,這份贊賞還是應(yīng)該給予構(gòu)想出這樣的神的你……利用自身的某種加速來影響周遭事物,繼而與他們形成特殊的共振,以此來加速生物的衰老……很有創(chuàng)意,真是……不會讓人失望。她說著贊許地點了點頭,我也只能跟著她點起了頭。
但是,這種神力,不是你擁有的,對么。
突然間,她又將視線從畫轉(zhuǎn)向了我。那視線就好像冷箭一樣,方才還裝模作樣點著頭的我猛的打了個寒顫,又在位置上坐得端端正正了。
荒原,把它完成吧。她用命令般的口吻說道,我很期待。
是!我恭敬地點了點頭,緊接著猛然意識到這是教授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那么,也是時候說正事了。說到這,她又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把我的小心臟給提了起來,我今天來這里并不是來看你的畫。
那是為了什么我緊張地問道,難道體檢報告的結(jié)果不錯,我也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還有六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哦哦,祝您生日快樂。聽見她的回答,我多少有些失望,但努力沒有表現(xiàn)出來,希望她也沒有看出來。
到時候有個宴會,你來參加。她說的是‘你來參加。‘而不是‘你來參加嗎’,意思就是要我必須到場吧。因此我不得不點了點頭。在圖書館內(nèi),教授偶爾會舉行一些小型的宴會,參加的都是醫(yī)院里的大夫和工作人員,我們這些病患肯定不會被邀請,但會去幫忙布置和打掃。不過像教授生日這種規(guī)格的,我還是頭一次參加。
而教授似乎輕而易舉就看穿了我的疑問,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不用擔(dān)心,我只是想找個病人的代表而已,你是個模范很合適,僅此而已。
那……謝謝您,等等,我不是去打掃衛(wèi)生嗎
時間晚上八點,地點是會堂,不許遲到,不許早來,這很重要,記住了。
話畢,她和莫曉一樣甩了甩大褂,帶著相似的傲慢,闊步向門外走了出去,只留下了已經(jīng)完全不想畫畫的我一人呆坐在那里,心有余悸。我很好奇她為什么不讓我早來,但是沒敢去問。
直到完全聽不見她的腳步聲,我才從那種畏怖中緩過氣來,長舒了一口氣。忽然,我意識到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事實……那個做任何事情都用秒數(shù)來衡量的教授,竟然看了我的畫足足有10分鐘……
此后的這些天,發(fā)生了這樣幾件事,莫曉不見了,其他的醫(yī)生說是因為得了重感冒需要休息,圖書館的課程停了,據(jù)說是因為教授的生日宴會,工作人員都放假了,于是改為全員自習(xí)。
太久沒上課,我居然開始感覺有些無聊,甚至……不在課堂上睡覺我都覺得睡眠有些不足。好在教授指定的日期,不知不覺之間便悄然而至了。
早上醒來,我瞟了一眼墻壁上的古董鐘,時間已經(jīng)快要到晚上八點了,這個午覺睡得可真是太長了,不過至少該慶幸我沒有睡過八點。
從床上爬起來,我感覺有些莫名的躁動,就好像考試前或是即將面對什么大事一樣。從穿衣鏡看過去,一件衛(wèi)衣,外面再套個外套,加上一條短褲。就搭配來說,看起來并不是很和諧。但它們卻是我除去病號服之外,衣柜里唯一的衣服,而這舒適合身的尺寸也證明這些確實是我的衣物,雖然我已經(jīng)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在出門前,我突然對這尊沒有任何特色的古董鐘產(chǎn)生了一種留戀的感覺,這種好似要分別的感覺讓我不由得朝其多看了幾眼。
教授說,宴會是在會堂舉行,的確,那里是除了圖書館之外,唯一寬敞到能舉辦些什么活動的地方。走過空蕩蕩的走廊,路過已經(jīng)熄了燈的畫室,我到達(dá)了會堂,看了看會堂門外的鐘表,還真的是踩著點到的,分秒不差。
而在會堂里面,已經(jīng)傳來了些許喧鬧的聲音。
什么啊,居然已經(jīng)開始了嗎可能是因為教授覺得我沒必要參與一些不相關(guān)的致辭之類的,特意要我晚到了
這樣想著,我向門伸出手,手掌觸碰到大門上陳舊的銅質(zhì)把手,正想用力,卻猛地收住了。
又是這突如其來的不適,一股不詳?shù)念A(yù)感涌上心頭。我突然感覺有些呼吸困難,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叫我趕快離開這里……
這種不適感,就像是與莫曉觸碰時所看見的幻境一樣……
黑色的太陽高高懸掛于天空,仿佛獨一無二的神明,在斑駁的天空中放出不詳?shù)墓鈺�。其光芒所到之處,人們哭泣著尋找掩體,卻又躲閃不及,紛紛在那熾熱的光芒下被一一照射。他們的血肉就像是被蒸發(fā)了一樣,在陽光行過之處留下森森白骨,冒出五顏六色的濃煙……
幾乎是在我的手離開大門的同時,伴隨著某種恐怖的巨響,厚重的大門從內(nèi)部被巨大的沖擊給撞開了,身處大門之外的我亦被狠狠的彈開,摔倒在地上。
發(fā)生什么了!忍著渾身的疼痛,我抬起頭向門內(nèi)望去……一下子驚呆了。
會堂……整個會堂已經(jīng)陷入了一片火海,在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中,沒有任何人……不,是任何活著的東西,無數(shù)焦黑的骨頭在受著炙烤。
我根本沒有時間思考或是反應(yīng),在極速分泌的腎上腺素的驅(qū)使下,身體本能地動了起來,拔腿就跑。
爆炸,四周接連不斷的爆炸,接著是大火,帶著濃密的煙霧飄散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接連發(fā)生的意外所造成的恍惚中掙脫的,等意識恢復(fù)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煙霧與火焰中暈頭轉(zhuǎn)向了。
這條路不通,這條也不行……爆炸并不只是發(fā)生在會堂的,整個醫(yī)院似乎都炸了起來。
警戒燈受到?jīng)_擊,歇斯底里的閃爍起了刺眼的紅光,蜂鳴也在耳畔接連不斷。受此影響,我感覺腦子里一片混亂,完全不能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甚至忘記了火災(zāi)時要伏地行動的常識,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
教授!教授呢!主任!醫(yī)院里的其他人呢,怎么一個都不見了!我混亂地喊著,孤立無助。
而就在我感覺走投無路之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走廊的那邊,有一扇門后透出了清冽的冷色微弱光芒。它在這一片劇烈的紅光中顯得格外耀眼。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慌亂中會不自覺地抓取所有能碰到的東西一樣。身處這股燥熱的火焰中,我慌不擇路地一頭撞進(jìn)了那間發(fā)出冷色光芒的房間。
這不是畫室嗎
從地上爬起來的我愣了愣,感覺自己好像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鸫_實還沒有燒到這里,但是如果要論易燃物,可能不會有什么地方比畫室更糟了。畫紙,顏料,就連畫架本身都是易燃物。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想要沖出房間,卻已經(jīng)被大火堵住了退路。
就在這時,房間里微弱的冷光突然強烈了起來,循著光芒望去,光源竟然是來自墻上的一幅畫……那不是別的,正是我平常中意的那幅……半身女人像。
但……
這是什么!眼前的畫作中,那個哀怨的女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讓我再熟悉不過的場景,那是我的夢境!一個身著銀白色袍子的女人背對著我,灰白色的天空,四周都是斷壁殘垣,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活的東西,這場景我再熟悉不過了,可是為什么她會出現(xiàn)在這副畫里,難不成我被嚇出了幻覺!
緊接著,更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了,油畫表面在我的面前一點一點開始扭曲,像是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一般,色彩、畫面、畫布本身,甚至連背后的墻面都開始變得毫無章法,它們交纏糾結(jié)在一起,結(jié)合周圍接連不斷的爆炸和滾滾而來的濃煙,詭異和恐懼占據(jù)了我的大腦……
怎……怎么回事我不能理解眼前的詭異場景,畫……畫它自己在動
霎那間,扭曲的畫布開始產(chǎn)生了更加明顯的空間變化,里面竟然有著不該存在的縱深感,各種不規(guī)則的凸起像是有什么東西想要掙脫畫面的桎梏一般。我的腿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仿佛自己的身體并不想離開一樣。
接著,畫中的女人竟然逐漸轉(zhuǎn)過身來!她一步步朝我走來,而周圍的場景卻沒有絲毫變化,這古怪的透視讓我產(chǎn)生了無盡的錯位感。
幾秒不到的時間,她離我已經(jīng)近在咫尺。當(dāng)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一張女性的面孔就這么詭異地從油畫中探了出來。
這張五官并不清晰的臉在死死地盯著我,接著又是脖子和肩膀,隨后整個上半身都探了出來。她好似要吃掉我一般,又或是讓我和她一同進(jìn)入畫中。冷光中的她,仿佛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我不自覺地向畫伸出了手。
可指尖都尚未觸碰到,畫室的周圍突然發(fā)生了更加劇烈的爆炸。巨響和氣浪將我推倒在地,劇烈的耳鳴讓周圍的一切聲音都安靜了下來�;鹧娼K于燒到了這里,伴隨著畫室里所有易燃物的燃燒,整個空氣中都充斥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而畫中的女人,隨即又回到了畫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剛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許她是來救我的!
我匍匐于地,著了魔似地向油畫爬去。
就在這時,就在我專注于眼前如同夢境般不切實際的救贖時,我的身后傳來了鏗鏘有力的嘶吼。
這聲音穿透耳鳴所構(gòu)筑的壁壘,直達(dá)我的心中。
跟我走!荒原!
我緩緩回過頭,循聲望去。
在瓦礫與火焰之間,有人站在那里……這是……莫曉!她的臉上被滾滾濃煙熏得焦黑,火光把她整個人都照得通紅,身上的白大褂也被燒得破爛不堪,狼狽至極。
我恍惚地望向她,看到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和猶豫,莫曉碧綠色的雙眸里散發(fā)出無比銳利和專注的光芒,就像是毒蛇的眼睛一樣。
跟我走!她從高處看著我,向我伸出了手。
去哪
不知道!走不走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