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會議室里,瑞恩目光冷凝地解鎖了西度斯的光腦權(quán)限,直接進(jìn)入了他的軍網(wǎng)賬號,登錄查看他收到的任務(wù)。
士兵們沒有聽錯,五天前他確實收到了來自賽倫將軍親自派遣給他的營救任務(wù)。
【19號駐地a537地塊,龍族舊防御基地士兵操練場,受困士兵十一名,二級軍士長一名,請即刻前往該地救援�!�
標(biāo)紅的字體刺痛著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一直不敢證實的真相如今就這樣血淋淋的擺在賽倫眼前,他在心底再一次詢問自己,那孩子真的像是別人口中那般不堪嗎?還是自己以偏見壓人,才徹底造就這場痛徹心扉的悲劇。
西度斯沒有違抗軍令,也不是一意孤行,當(dāng)他帶著那些親自訓(xùn)練出的精銳戰(zhàn)士,在看到營救點那些堆砌的龍骨,看到自己已經(jīng)被敵軍發(fā)現(xiàn)位置,鎖定火力覆蓋時,當(dāng)時會想什么?
是痛苦悲傷還是遺憾?
他甚至都還沒有見到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瑞恩陛下,還沒來得及履行當(dāng)初許下的種種諾言,他年輕的生命就已經(jīng)終止于這場蓄謀已久的詭計。
瑞恩點開那條任務(wù),用自己的權(quán)限查到了該任務(wù)有一次修改痕跡,他的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到賽倫身上,像是征求也像是通知,“賽倫將軍,請打開您的任務(wù)發(fā)布派發(fā)系統(tǒng),我有問題需要查證�!�
賽倫心中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還沒打開那個界面就已經(jīng)紅了眼,他鬢角的白發(fā)被汗水浸濕,高大的身軀看起來帶著不堪一擊的無力感。
他的頁面上顯示的與西度斯接到的任務(wù)并不相同。
【19號駐地a537地塊,龍族舊防御基地士兵操練場,犧牲士兵十一名,二級軍士長一名,請援助小隊即刻返回!】
修改之后的那條信息已經(jīng)被人從后臺刪除,無法找回。
瑞恩竭力忍下心中悲痛,咬牙切齒地指著門外,控制不住的憤怒,“那個地心人,有沒有更改任務(wù)的權(quán)限?”
賽倫在真相被揭露的那一刻就像是忽然老了很多,挺拔的身體像是不堪重負(fù)那般迅速坍塌下去,他扶著會議室里的桌子,呼吸困難,“她沒有權(quán)限……只有我,有權(quán)限改�!�
瑞恩瞬間為西度斯感到極度的絕望與可悲,他憤恨不已,一腳踢翻身旁的座位,厲聲呵斥:“你是要說你親手害死自己的獨子,親手葬送了那只精銳小隊嗎?”
周圍的士兵也都恨的咬牙切齒,眼淚在臉頰上流的到處都是,他們恨極了,恨賽倫有眼無珠,到了這種局面都還執(zhí)迷不悟。
“她,她沒有權(quán)限是真,但她與我,與我同吃同住,我從未對她設(shè)防�!辟悅愌壑型瑯佑袦I,喃喃自語,“我只有小西一個孩子,縱使他再頑劣,我也只有他一個。”
我又怎么可能會要他不好,怎么可能想要害他。
只是他實在是不愿意相信那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女人會做出這種事,他在最底谷最失意的時候遇見她,幾番錯過卻又在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得到她,他對她那樣好,除了無法給予她妻子的名分,其他的所有他都給了。
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也再也無法對面,往日種種浮上心頭,愛與恨皆是化為一片空茫,只是西度斯,那孩子還沒得到過幾句他的夸獎,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他的優(yōu)秀,他也是為他驕傲著的。
他卻再也無法知曉了。
瑞恩凝視賽倫,再問,“你能確定只有那個地心人有機(jī)會更改你發(fā)布的任務(wù)并刪除記錄嗎?”
賽倫想起女人在得知他叫西度斯撤離危險區(qū)時暗淡下去的神色,想起那夜不正常的睡眠時長,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沉默片刻,還是回答,“是,只有她。”沒有人有機(jī)會觸碰他的光腦,只有她。
“我也有失誤,我愿意承擔(dān)所有后果。”賽倫脫掉軍裝外套,他想,也好,雙雙下獄,此生不相見對他們來說也是最好的結(jié)局。
瑞恩卻冷笑一聲,“將軍當(dāng)真是一片深情�!彼闹型吹牡窝�,西度斯難道就當(dāng)不起你那高貴的父愛嗎?親兒子竟然比不過一個外族奸細(xì)!
賽倫當(dāng)然聽得出其中的諷刺,但他主動攬責(zé)其實不是為了替誰承擔(dān),他只想讓自己心里好過一點,對西度斯的愧疚減少一些,龍族的壽命實在太長太長。
“你當(dāng)然有錯,你怎么撇的干凈?”瑞恩輕笑一聲,眼角泛出淚來,他狠狠抬手抹了把眼睛,徑直上前兩步,走到其中一名士兵面前,順手拔出來一把鋒利的長劍,在士兵們震驚的目光中,提著利劍大步往外走去。
會議室大門應(yīng)聲而開。
那女人坐在地上,神情呆滯地盯著從會議室里走出來的年輕帝王,她的目光落流轉(zhuǎn)到那把泛著金光的長劍上。
“你要殺我嗎?”她問。
劍尖直立在地上,瑞恩右手輕握著劍柄,他微微彎下腰,無聲垂眸,似乎在仔細(xì)的打量著眼前這個并不算貌美的異族女人。
女人也膽大包天的直視著瑞恩,自知所做之事無法隱瞞,卻見少年帝王年輕稚嫩的臉,心中又升起幾分期望,竟是不自覺端出一份長輩的架子,“我與將軍情真意切,我也為龍族貢獻(xiàn)了那么多年光陰,無非就是除掉一個龍族毒瘤,我有什么錯?”
“毒瘤�!比鸲鞯吐暣@兩個字,翻來覆去的在心中口中念,只覺得心臟都被扎的血淋淋,痛的他無法呼吸,西度斯在這里生活了這么久,有沒有聽到過這種稱呼呢?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在自己父親的地盤上被人肆意羞辱,該怎樣才能排解那些苦痛呢。
賽倫也緩慢地走出來,他看見癱坐在地上的女人,長嘆一聲,哀慟不已,好像一瞬間就老了下去,“你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
原本還算平靜的女人在聽到賽倫的話之后猛的竄起,然后又跌下去,滿臉是淚,“我執(zhí)迷不悟?是我執(zhí)迷不悟,竟是我……”說著說著,她笑起來,宛如瘋魔,“我背叛自己的種族與你在一起,我得到了什么?對,我是給了他錯誤信息,但他自己不會判斷形勢嗎!蠢貨、廢物!他就該死,憑什么活……他要是該活,我的,我的孩子又為什么該死,你說啊,都是你的孩子,為什么就留不下他!”
此言一出,周遭都寂靜了,連周圍的那些將士都瞪大眼睛。
瑞恩頭輕輕一偏,眼中漫出些許譏諷,恨意鋪天蓋地,幾乎要將他吞沒,“這就是你一定要殺西度斯的理由?這就是害死那寫無辜士兵的理由!”他的聲音幾度哽咽,“你用他們的忠誠,讓他們,為你的一廂情愿殉葬,你哪里來的底氣�!�
女人笑了笑,眼中帶著淚,她仰頭看著那位逆光站著的高大將軍,“底氣?我哪里有什么底氣。”她試圖伸手去抓賽倫,卻被不著痕跡的避開,她眼中閃過一絲惶恐,“就因為那個不成器的毒瘤,你就要疏遠(yuǎn)我,你不愛我了嗎?將軍�!�
她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女人在西度斯很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用一些很惡劣的詞語去形容他,最開始賽倫還會嚴(yán)厲喝止她并表達(dá)自己的不滿,但到了后來,西度斯又確實變成了女人口中那種逞兇斗狠的公子哥,逐漸的,賽倫也就不管了,對當(dāng)時正值事業(yè)巔峰的他而言,這些并不重要。
那時他只覺得西度斯聽不到,卻不曾想那些本來就是說給他聽的,在潛移默化的影響中那個靦腆的不愛說話的孩子就變了,變成他最不喜歡的樣子,于是他也不再管,聽之任之,害的那孩子寒了心。
甚至到了現(xiàn)在,西度斯骨骼都還伴有炮火灰燼的余熱,女人卻還是一口一句毒瘤,聽的他心底發(fā)慌發(fā)冷,像是針刺一般密密麻麻的痛,他都這樣痛了,那他的孩子呢,又是如何承受這么多年的誤解,甚至因此喪命。
那是他的兒子,他唯一的孩子。
是他曾經(jīng)滿心期待的長子,是亡妻留給他的最后一件遺物。
不是毒瘤,從來都不是。
他喜歡騎在他的肩膀上看很高很遠(yuǎn)的地方,會在路都走不穩(wěn)的時候把心愛的零食滿心歡喜地塞到他手里,還總愛問他媽媽在哪里,那個塞倫已經(jīng)記不清樣貌的龍族姑娘,她離開得太早,而他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父親。
那孩子沒有在愛里長大,陪伴他的只有偏見和厭惡。
很多事情就是在種種不經(jīng)意間全部想起來,塞倫記得西度斯小時候燒了龍皇的胡子,轉(zhuǎn)頭又燒掉了自己的頭發(fā),當(dāng)時自己只覺得這孩子頑劣不堪,如今回想起來,他才明白,當(dāng)時從來都沒有人教過西度斯火是危險的會帶來疼痛,沒有人告訴他什么是對與錯,自己卻反而怪他不是天才,沒有無師自通。
他在周圍人或多或少的偏見與討厭中摸索著長大,最終卻隕落在了無知的父親手里。
西度斯的幾位親兵一擁而上,簡直想活撕了那個地心人,西度斯從來沒有做過什么惡事,卻被污蔑被造謠,連死后也被栽贓責(zé)罵,若不是陛下過來,差點連烈士都不能算,他對不起誰?
賽倫陷入回憶滿臉痛色,正欲呵斥女人不要胡說時,忽然面前白光一閃,整個世界都寂靜了,血色蔓延出來。
女人瞪著眼睛,還保持著憤怒的面容,她的頭滾落到賽倫腳下,她的眼睛似乎還在轉(zhuǎn)動,像是找到了最終歸宿,然后渙散,癱坐的軀體也直挺挺地倒下去。
眾人看向依舊握著劍那把長劍的金龍陛下,他的臉上沾著血,年輕俊美的面龐下是絕對的威嚴(yán)。
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局面,帝王威嚴(yán)初次顯露,絕對的血統(tǒng)和地位壓制讓士兵們竟然隱約地有種控制不住地興奮。
劍尖再次垂在地上,一滴一滴的往下落著血,在地上淌出一汪鮮紅,刺激著在場所有士兵,只見瑞恩于寂靜之中抬起頭,目光很淡卻極具壓迫感,他掃過在場所有人,眉眼間盡是凌厲。
“殘害龍族,辱沒烈士,殺無赦�!�
父權(quán)壓制下不愿意給的公道,那就由君權(quán)來給。
一些曾經(jīng)嘲笑和鄙夷過西度斯的將士羞愧的低下頭,不敢直視瑞恩的眼睛。
那幾個從會議室里出來的士兵仰頭痛哭,心中憤恨終于得以疏解,俯首高呼帝王圣明。
賽倫眼神幾經(jīng)變化,滿腔情緒化作一聲短促的低嘆,而后轟然跪地,滿面淚流,“我愧對他�!�
瑞恩沒有去問將軍究竟愧對了誰,他此刻疲倦又悲傷,看著周圍士兵,“這里被封鎖,短期可能不會有援軍,我們必須打起精神,不要讓逝者的犧牲白費,要……安全將他們帶回家�!�
士兵們齊聲應(yīng)答,特別是那幾位親兵,此刻恨不得立刻就為陛下肝腦涂地以表敬意。
瑞恩沒有回士兵為他準(zhǔn)備的休息室,而是先去了西度斯的獨立宿舍。
面積不大,在走廊的最里間,單兵床,書桌,衣柜,一目了然,布置的非常簡潔,空間里好像就剩下黑白這兩種極端顏色。
瑞恩只覺得心里很空,總覺得,這里不該是這樣冷清,西度斯的住所應(yīng)該是像他的性格一樣熱烈璀璨。
余光中出現(xiàn)了一抹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藍(lán)色,被窗外的陽光照射著,耀眼又漂亮。
是一塊龍形的寶石,應(yīng)該是很受主人喜愛的,小龍脊背上原本銳利的鱗片都被盤磨的極為圓潤,小龍的臉部,特別是眼睛那里應(yīng)該是用油保養(yǎng)過,明明是個死物,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卻像是有什么悄悄話要說。
“陛下,這顆小寶石是西度斯殿下最寶貝的東西,這基地里誰也碰不得,上次將軍過來視察,手都還沒伸過去,就只是多看了兩眼,殿下都不樂意,當(dāng)面就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給將軍氣壞了�!�
那士兵聲音壓的很低,“其實我們殿下根本不在乎將軍,連將軍罵他,他都照樣能笑出來,上午關(guān)完禁閉下午就能帶著我們?nèi)ゴ虍愖宓膫刹闄C(jī),他就在乎這個,我們都猜是您送的�!�
瑞恩看著這小物件有些出神,他從來不知道西度斯對他是這樣在乎,隨手的一顆小石頭竟然被他珍藏至今。
瑞恩想,當(dāng)初為什么要同意軍校將西度斯調(diào)到這里的申請,為什么要相信那個官員那句親父子沒有隔夜仇的話。
為什么會忘記,西度斯根本就不想與塞倫將軍重歸于好。
瑞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的休息室的。
他失魂落魄的張開自己雙手,看到空蕩蕩的掌心,心頭一緊,以為自己將那顆寶石遺失,正欲沖出門去尋找時,恍然記起自己已經(jīng)將那個小東西放回原位,并沒有帶走。
西度斯的光腦被再次啟動,他的軍方賬號里,點開灰色的界面,是一條更新過167次的遺言。
瑞恩盯著那個頁面看了很久,直到隱約聽見有士兵說話的聲音,他才慢吞吞的點開了那段遺言。
遺言是可以錄音錄像的,但是西度斯沒有錄像,只有錄音。
前面的幾秒鐘是一段窸窸窣窣很雜亂的響聲,像是西度斯正在與他人說話,而且人還不少,背景還有嬉笑吵鬧的聲音。
隨著一聲門關(guān)閉的聲音,周圍立刻就安靜下來。
“為什么每次都要更新這個,剛剛門沒關(guān)上被那些崽子給聽見了,還沒有保存,又要重新錄,真麻煩�!�
“我想說什么來著……哦,我到底多久才能當(dāng)上將軍,受銜的時候就能回盤龍星了吧,好想我的香香崽,哦不對,現(xiàn)在該叫陛下了,老是忘,那老頭子又要說我大逆不道了�!�
“陛下,聽說把我調(diào)來老頭子這里的申請是你通過的,下次見面我非揍你屁股,這下好了,在這老家伙眼皮子底下我還怎么偷跑來找你。”
“瑞恩,他們叫我錄遺言,但這種小任務(wù)有什么必要錄這玩意,簡直看不起龍,好吧,也說不準(zhǔn),原本還想等你軍校畢業(yè)來我這里,我也好護(hù)著你……”
“瑞恩,乖崽,你要好好的,平安,要快樂一點,等哥哥打了勝仗就回來,他們說你現(xiàn)在只有兩位副官,一定要給我留個空,保準(zhǔn)讓你滿意�!�
錄音很突然的就終止了,沒有絲毫預(yù)兆。
瑞恩對著滿室的寂靜沉默,再也沒有勇氣點開第二遍來聽。
他承認(rèn)他的膽怯與懦弱,因為他突然意識到,在西度斯的世界里竟然只有他了,而瑞恩并沒有把他放到相同的位置,這是不對等的。
可就算是重新來過,他能夠阻止西度斯的死亡,拒絕那一紙調(diào)令,可他能把西度斯放到那樣高的位置上嗎?
一時間瑞恩的腦海里閃過很多人的臉,龍皇、皇后、休格斯……
答案呼之欲出,瑞恩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西度斯的笑顏與那日在陽光下發(fā)著光的背影在他腦海里不斷盤旋,最后的最后只有那塊記著西度斯名字的牌子落在光里,緩慢的消失,融化,離他而去。
就像他所有在乎的人一樣,都會離開他。
他沒有什么擁有的,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王座上壓得他是喘不過氣的責(zé)任,他時常陷入痛苦無法疏解,像是永遠(yuǎn)無法得到解脫的囚鳥,終其一生都在渴望得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