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日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辣辣地澆在青石鎮(zhèn)中學坑洼不平的操場上。水泥裂縫里鉆出幾叢倔強的狗尾草,被熱浪烘烤得蔫頭耷腦。1993年的夏天,空氣里永遠浮動著塵土、槐花甜膩的香氣,還有少年人身上汗津津的、無所事事的燥熱。初三(二)班教室里,老舊吊扇在頭頂徒勞地旋轉,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攪動的氣流溫熱粘稠,吹不散一屋子昏昏欲睡的沉悶。張?zhí)鸩讼窀粫衲璧亩寡坎�,整個人癱在硬木課桌上,下巴底下墊著本卷了邊的《射雕英雄傳》,眼皮沉重地耷拉著。課桌右上角,一個掉漆的鐵皮鉛筆盒被他的胳膊肘擠得搖搖欲墜,里面幾支禿頭鉛筆和一塊用報紙小心包著的橡皮,是他全部的學習家當。
“喂,甜菜!醒醒!老班來了!”
同桌王胖子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他一下,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炸雷般的效果。
張?zhí)鸩艘粋激靈彈起來,手忙腳亂地把塞進桌肚,動作太大,“哐當”一聲,那可憐的鉛筆盒終于英勇就義,摔在地上,鉛筆橡皮滾了一地。他慌忙彎腰去撿,后腦勺卻結結實實撞在了剛探身過來的班主任李鐵軍的鼻梁上。
“哎喲!”
李鐵軍捂著鼻子,痛得眼淚差點飆出來。教室里死寂了一秒,隨即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哄堂大笑。張?zhí)鸩宋嬷竽X勺,疼得齜牙咧嘴,抬眼對上老班那雙因疼痛和怒火而圓睜的“鐵眼”,心瞬間涼了半截——李鐵軍,人如其名,教學嚴厲,脾氣火爆,是青石鎮(zhèn)中學學生心目中公認的“活閻王”。
“張?zhí)鸩�!又是你!�?br />
李鐵軍甕聲甕氣地吼,鼻音濃重,“開學第一天就給我睡大覺!還搞這么大動靜!行,精力這么旺盛是吧?門口站著去!好好醒醒神!”
張?zhí)鸩舜诡^喪氣,在一片幸災樂禍的目光里,灰溜溜地挪到教室門口,面壁而立。陽光斜射進來,在他腳邊拉出一道長長的、孤零零的影子。蟬鳴聲陡然放大,聒噪得如同無數(shù)把小銼刀,銼著他本就懊惱的神經。他盯著斑駁脫落的墻皮,心里把王胖子罵了一百遍,順便哀悼自己開學第一天就觸了“活閻王”霉頭的悲慘命運。
就在他第一百零一次研究墻皮剝落后的形狀像不像一只啃包子的狗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不是老師們那種沉穩(wěn)或急促的步伐,是一種很輕、帶著點遲疑的“嗒、嗒”聲。他下意識地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光線明亮的走廊盡頭,教導主任領著一個女孩,正朝這邊走來。女孩穿著一條洗得有些發(fā)白、但異常干凈的淡藍色棉布連衣裙,裙擺剛好過膝,露出纖細勻稱的小腿。她背著一個半舊的米色帆布書包,書包帶勒在她單薄的肩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頭發(fā),烏黑柔順,扎成一個不高不低的馬尾,隨著她的走動,在腦后輕輕晃蕩,像一泓流動的墨泉。她微微低著頭,張?zhí)鸩丝床磺逅哪槪豢吹剿橇荷霞苤桓毙⌒〉�、式樣古舊的圓框眼鏡,鏡片在陽光下反射出兩點微光,像藏著秘密的深潭。
教導主任在李鐵軍面前停下,低聲說了幾句。李鐵軍捂著鼻子的手放下了,臉上的怒氣似乎收斂了一些,目光轉向那女孩,點了點頭。教導主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轉身走了。女孩獨自站在那里,雙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依舊低著頭,仿佛腳下那片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研究的東西。教室里幾十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直白審視,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諝饫飶浡环N無聲的騷動。
李甜菜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炎炎夏日里,一盆涼水兜頭澆下,瞬間沖散了所有的懊惱和燥熱,只剩下一種清凌凌的、帶著點微麻的悸動。他忘了自己的罰站,忘了“活閻王”的鼻梁,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那個藍色裙擺和晃動的馬尾辮上。
“蘇晚晴同學,”李鐵軍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被撞過的鼻子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進來吧,跟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他的語氣,竟然難得地透出幾分溫和。
女孩——蘇晚晴,身體似乎更僵硬了一瞬。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陽光穿過走廊的玻璃窗,正好落在她的臉上。張?zhí)鸩私K于看清了她的模樣。皮膚是那種久不見陽光、近乎透明的白皙,下巴尖尖的。那副小小的圓框眼鏡后面,是一雙形狀極好看的眼睛,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像浸在溪水里的琉璃珠子,眼神卻如同受驚的小鹿,帶著深深的戒備和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疏離。她嘴唇很薄,此刻正緊緊抿著,唇色淡得幾乎沒有血色。她算不上第一眼就讓人驚艷的美人,但那張臉,干凈、清透,像雨后的青瓷,帶著一種易碎的、不容褻瀆的沉靜氣質。
她邁開步子,走進教室。腳步依舊很輕,卻不再遲疑,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然。她走到講臺中央,轉過身,面向全班。幾十雙眼睛的聚焦,讓她蒼白的臉頰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像白玉上暈開的胭脂。
“我叫蘇晚晴�!�
她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細弱,卻奇異地穿透了教室里的嗡嗡低語,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音色清泠泠的,像山澗敲擊鵝卵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屬于青石鎮(zhèn)的口音�!巴怼且雇淼耐恚纭乔缣斓那�。”
她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剛從……別的地方轉學過來。”
她沒有說具體從哪里來,只是籠統(tǒng)地用“別的地方”帶過。說完這簡單的三句話,她便不再開口,只是安靜地站著,雙手依舊緊緊攥著書包帶,指節(jié)更白了,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力量來源。
教室里安靜了幾秒。這自我介紹,短得有些過分了。沒有常見的“希望和大家成為朋友”、“請多關照”,甚至連一個禮貌性的微笑都沒有。只有名字,和一個模糊不清的來處。這份過分的安靜和疏離,反而激起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后排傳來一聲刻意壓低卻清晰無比的嗤笑,是班里有名的刺頭趙大虎:“嘁,裝什么清高,鄉(xiāng)巴佬吧?”
旁邊幾個跟他混在一起的男生也跟著發(fā)出幾聲意味不明的低笑。蘇晚晴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著書包帶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凸起。她依舊垂著眼,嘴唇抿得更緊,那抹淡淡的紅暈迅速褪去,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李鐵軍的“鐵眼”立刻瞪了過去:“趙大虎!閉嘴!再擾亂課堂紀律,你也給我出去站著!”
趙大虎撇撇嘴,不吭聲了,但臉上那副看好戲的神情絲毫未減。
李鐵軍的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一圈,最后定格在教室唯一的空位上——張?zhí)鸩伺赃叺淖�。因為張�(zhí)鸩酥啊皯?zhàn)績彪炳”(上課睡覺、傳紙條、和老師頂嘴),加上他那個總惹事的鐵皮鉛筆盒,導致一直沒人愿意跟他同桌,那個位置空了很久。
“蘇晚晴同學,”李鐵軍指了指張?zhí)鸩说目瘴唬澳憔拖茸抢锇��!?br />
他又想起什么,補充道,“張?zhí)鸩�!你還在門口當門神呢?還不滾進來!你撞我鼻子的事還沒完,下課再收拾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回你座位坐好!”
張?zhí)鸩巳鐗舫跣眩s緊低著頭,頂著全班再次聚焦過來的目光,火燒屁股般躥回自己的座位。他的心砰砰直跳,不是因為即將到來的“下課收拾”,而是因為那個穿著淡藍色裙子、像一縷清涼晚風般的女孩,正一步一步,朝著他旁邊的空位走來。他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傳來的味道,不是鎮(zhèn)上女孩常用的廉價花露水香,而是一種極其干凈的、帶著陽光曬過棉布氣息的淡淡皂角清香,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的藥草味。這味道奇異地撫平了他心頭的燥熱和不安。
蘇晚晴走到座位旁,沒有立刻坐下。她先是將那個半舊的帆布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然后,她拿出一個同樣半舊的淺藍色方格布包,展開,鋪在落滿灰塵的凳面上——那是一個自制的坐墊。最后,她才拉開椅子,安靜地坐了下來,腰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剛抽出嫩芽、努力向上生長的小白楊。她自始至終,沒有看身旁的張?zhí)鸩艘谎�,仿佛他只是一團空氣。
張?zhí)鸩藚s沒法把她當空氣。他僵硬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去瞟他的新同桌。他看到她放在腿上的手,手指修長纖細,指甲修剪得很干凈,透著健康的粉色。他看到她攤開在桌面上的課本,書頁嶄新,邊角平整得如同刀切,扉頁上用極其娟秀工整的小楷寫著“蘇晚晴”三個字,那字跡清秀飄逸,跟他狗爬似的字簡直是云泥之別。他看到她放在文具盒里的鉛筆,每一支都削得又尖又長,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她的一切,都透著一股與這個塵土飛揚、喧鬧粗糲的教室格格不入的整潔與克制。
數(shù)學課開始了。李鐵軍在黑板上寫下一道復雜的幾何證明題,粉筆敲擊黑板發(fā)出篤篤的聲響。張?zhí)鸩伺ο爰芯�,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那抹安靜的藍色。他偷偷用鉛筆在一張草稿紙上畫著毫無意義的線條,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旁邊一絲一毫的動靜。他聽到她翻動書頁時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他看到她遇到難題時,會輕輕咬住下唇,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那專注的側臉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下,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光;他注意到她思考時,右手食指會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畫著圈,小小的,一圈又一圈。
“張?zhí)鸩�!�?br />
李鐵軍一聲暴喝,粉筆頭精準地越過半個教室,砸在張?zhí)鸩说哪X門上,“發(fā)什么呆?這道題你會了?上來做!”
張?zhí)鸩艘粋激靈站起來,看著黑板上那堆復雜的線條和符號,腦子里一片空白,冷汗“唰”地就下來了。他磨磨蹭蹭地挪上講臺,捏著粉筆,對著那道題干瞪眼。下面?zhèn)鱽韼茁晧阂值泥托�,尤其是趙大虎那一伙,笑得格外大聲。張?zhí)鸩说哪槤q成了豬肝色,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就在他絕望地準備承認自己不會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他的新同桌。蘇晚晴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正靜靜地看著黑板上的題。她的目光沉靜如水,沒有絲毫嘲笑或鄙夷,只是專注地看著那道題。然后,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著他搖了搖頭,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張?zhí)鸩艘汇�。她在說什么?他努力分辨著她的口型。
“……輔助線……”
那口型似乎是,“……連……B……和……D……”
仿佛一道閃電劈開混沌!張?zhí)鸩烁V列撵`,猛地轉身,抓起粉筆,在黑板上“唰唰”畫了一條連接B點和D點的輔助線!思路瞬間清晰,他顧不上多想,憑著直覺和剛才那一瞬間的靈感,竟然磕磕絆絆地把剩下的證明步驟寫了出來!雖然字跡歪歪扭扭,過程也省略了不少,但關鍵的輔助線和幾個核心步驟,竟然是對的!
李鐵軍看著黑板,嚴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許驚訝。他推了推眼鏡,看看張?zhí)鸩�,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臺下依舊安靜坐著的蘇晚晴,最終只是哼了一聲:“算你小子瞎貓碰上死耗子!步驟不規(guī)范!回去好好看書!坐下吧!”
張?zhí)鸩巳缑纱笊�,逃也似的回到座位,心臟還在狂跳。他坐下時,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下意識地看向蘇晚晴,想說句什么,哪怕是一句無聲的“謝謝”。但蘇晚晴已經重新低下頭,專注地看著自己的課本,長長的睫毛覆下來,遮住了那雙琉璃般的眼睛,仿佛剛才那無聲的援手從未發(fā)生過。陽光透過窗戶,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躍,投下兩排細密的陰影。她放在桌下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藍色方格布坐墊的一個邊角,那里似乎繡著一個小小的、褪了色的圖案,像是一朵……被風雨吹打過的小花?
張?zhí)鸩诵睦镉科鹨还呻y以言喻的感覺。不是感激,也不僅僅是好奇。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攪亂了夏日午后的所有昏沉。他看著蘇晚晴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唇,看著她洗得發(fā)白的衣領,看著她那個半舊的、邊角已經磨損的帆布書包,還有那副讓她顯得格外沉靜也格外疏離的小圓眼鏡,一個念頭突兀地闖進他的腦海:她從哪里來?那個“別的地方”是哪里?她為什么……看起來那么孤單,像一只時刻警惕著周圍、隨時準備把自己縮進殼里的蝸牛?
下課鈴聲尖銳地響起,打破了教室里凝滯的空氣。像按下了播放鍵,瞬間人聲鼎沸。男生們吆喝著沖出教室去搶占乒乓球臺,女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趙大虎故意晃到蘇晚晴的桌邊,陰陽怪氣地學著:“我叫蘇晚晴,晚是夜晚的晚,晴是晴天的晴……嘁!”他夸張地聳聳肩,引來他小團體的一陣哄笑。
蘇晚晴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她收拾書本的動作更快了,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垂到胸口。那是一種無聲的、卻又無比清晰的抗拒和自我保護。
一股熱血“嗡”地沖上張?zhí)鸩说念^頂。他甚至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幅度大得帶翻了椅子,“哐當”一聲巨響,瞬間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也成功打斷了趙大虎的嘲弄。
“趙大虎!”
張?zhí)鸩说穆曇粢驗榧佣行┳冋{,但足夠響亮,“你他媽有完沒完?欺負新同學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操場上單挑去!”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張?zhí)鸩�,仿佛不認識這個平時雖然調皮但還算圓滑的家伙。趙大虎顯然也沒料到張?zhí)鸩藭䴙橐粋剛來的轉校生出頭,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張?zhí)鸩�,關你屁事!想當護花使者?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找揍是吧?”
“來��!怕你?”
張?zhí)鸩斯V弊�,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諝饫锍錆M了火藥味,一場沖突眼看就要爆發(fā)。
“張?zhí)鸩�!�?br />
李鐵軍威嚴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剛處理完事情回來,“還有趙大虎!你們兩個,跟我到辦公室來!立刻!馬上!”
一場即將爆發(fā)的爭斗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趙大虎狠狠瞪了張?zhí)鸩艘谎�,罵罵咧咧地跟著李鐵軍走了。張?zhí)鸩艘残沽藲�,垂頭喪氣地跟了出去。經過蘇晚晴桌邊時,他忍不住飛快地瞥了她一眼。
蘇晚晴依舊低著頭,保持著收拾書本的姿勢。但張?zhí)鸩嗣翡J地捕捉到,她攥著書包帶的手指,似乎……松開了一點點?那緊繃如弓弦的脊背,也似乎……微微塌下去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他甚至看到她細白的脖頸后面,幾縷柔軟的發(fā)絲垂落下來,隨著她極其輕微的一個、像是松了口氣的呼吸,輕輕顫動了一下。
他心頭那點因即將面對“活閻王”而升起的忐忑,竟莫名地淡了些許。他挺了挺胸,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決心,走出了教室。
辦公室里,李鐵軍對著垂頭喪氣的張?zhí)鸩撕鸵荒槻环内w大虎開始了長篇大論的訓斥�!盎铋愅酢钡穆曇粑宋俗黜�,窗外操場上男生們打籃球的呼喊聲、女生跳皮筋的嬉笑聲隱隱傳來,顯得那么遙遠。張?zhí)鸩诵牟辉谘傻芈犞X子里卻反復回放著剛才教室里的畫面:那無聲的口型,那低垂的睫毛,那攥緊的手指,還有那幾縷顫動在白皙頸后的柔軟發(fā)絲……
當他終于被李鐵軍訓斥完畢,帶著“寫一千字深刻檢查”的判決回到教室時,午休時間已經快結束了。教室里人不多。他一眼就看見蘇晚晴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沒有趴著休息,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她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在指間無意識地轉動著,反射出一點細碎迷離的彩光。
張?zhí)鸩朔泡p腳步,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他終于看清了,她手里拿著的,是一張透明的玻璃糖紙。很普通的那種,可能是包水果硬糖的。糖紙被小心地展平了,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顏色,映在她安靜的側臉上,也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瞳里。她看得那么專注,仿佛那揉皺又展平的糖紙里,包裹著一個無人知曉的、小小的世界。那專注的神情,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與她全身上下那種疏離的戒備感形成了奇異的矛盾統(tǒng)一。
張?zhí)鸩藳]有打擾她。他默默地拿出本子,準備開始寫那份注定痛苦的一千字檢查。筆尖懸在紙上,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空氣里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在光束中跳舞。窗外的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嘶喊著。新同桌身上那股干凈的皂角混合清冷藥草的氣息,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
他悄悄側過頭,目光再次落在蘇晚晴的側臉上。陽光穿過她手中透明的玻璃糖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投下一小片不斷變幻的、迷離的彩色光斑。那一刻,張?zhí)鸩撕鋈挥X得,1993年這個悶熱漫長的夏天,這個塵土飛揚的青石鎮(zhèn)中學,這個寫不完檢查的倒霉午后,似乎……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意義。有什么東西,如同那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擴散開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低下頭,在嶄新的稿紙第一行,用力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張?zhí)鸩恕�。寫完,他頓了頓,眼角的余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飄向旁邊那個安靜的身影,然后,他鬼使神差地,在“張?zhí)鸩恕比齻字的旁邊,用極其輕微、幾乎看不清的力道,寫下了另外三個字:
蘇晚晴。
三個字并排而立,像一個小小的、無人知曉的秘密,落在這千禧年尚未到來的、悠長夏日的開端。窗外,蟬聲如沸,仿佛在預示著這個夏天,注定不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