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石鎮(zhèn)中學(xué)的清晨,被薄霧和潮濕的青石板路浸潤著,空氣里浮動著泥土、青草和遠處河水微腥的氣息。張?zhí)鸩藥缀跏遣戎谝豢|晨光沖進教室的。他的校服前襟沾著幾點甜菜根汁液的暗紅污漬——那是昨晚幫父親收拾最后幾壟甜菜時不小心蹭上的,帶著泥土特有的甜腥氣。這熟悉的家常氣味,此刻卻讓他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角。
他急切的目光投向角落那個位置。蘇晚晴已經(jīng)端坐在那里,依舊是那個沉靜的藍色側(cè)影,正用一塊邊緣磨損卻異常潔凈的橡皮,專注地擦拭著攤開的英語課本封面。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躍,投下細密的陰影。她的動作輕柔而執(zhí)著,仿佛要擦去所有不屬于書本本身的痕跡。張?zhí)鸩说男奶乜炝藥追�,他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輕緩。書包放在腿上,他假裝整理里面的書本,手指卻急切地探向那個硬皮本子,指尖觸碰到里面那艘玻璃糖紙小船冰涼的棱角。仿佛只有這微小的存在,才能稍稍安撫他昨夜在裁縫鋪外陰影里窺見的一切所帶來的巨大沖擊——那昏暗的光線,徐阿婆戒備如鷹隼的眼神,潮濕夾道里晾曬草藥的孤單身影,以及那扇沉重關(guān)上的木門。
“啪嗒�!�
一聲輕微的、書本落地的聲響在身旁響起。
張?zhí)鸩讼乱庾R地扭頭。是蘇晚晴。她似乎正要從桌肚里拿另一本書,動作間,一本厚厚舊舊的硬殼書滑落下來,砸在兩人的椅子腿之間。書頁散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字跡工整的筆記。蘇晚晴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飛快地俯身去撿。
“我來!”張?zhí)鸩藥缀跏敲摽诙�,動作更快地彎下腰。他的手指搶先一步碰到了那本舊書的封面。
觸手的瞬間,一股濃烈而獨特的、混合著陳舊紙張、干燥灰塵和那股熟悉的清冷藥草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味道如此濃郁,瞬間將他拉回昨夜裁縫鋪外潮濕陰暗的空氣里。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本書的硬殼封面是深藍色的,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了里面發(fā)黃的內(nèi)襯紙。封面正中央,印著一行燙金的、但已經(jīng)斑駁褪色的英文字母,張?zhí)鸩艘粋也不認識。最引人注目的,是封面的右下角,那里貼著一張小小的、邊緣已經(jīng)卷曲泛黃的標簽紙。標簽紙上,用極其娟秀工整的字體寫著一個名字:蘇晚晴。
然而,就在這個名字旁邊,被人用某種深色的、或許是墨水的液體,狠狠地涂抹過!那涂抹的痕跡粗野、憤怒,像一團猙獰的烏云,幾乎完全覆蓋了“晴”字,甚至侵染了旁邊的空白處,留下大片污濁的深褐色印記。那污漬的邊緣,還隱約能看到一點被粗暴劃破的紙纖維。
張?zhí)鸩说氖纸┳×�。他捏著那本散發(fā)著濃烈藥草氣息的舊書,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污漬的粗糙感和標簽紙被墨水浸透后變硬的質(zhì)感。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粗暴的涂抹……這濃烈的藥草味……它們像兩條冰冷的鎖鏈,瞬間纏住了他的呼吸,將他昨夜在裁縫鋪外感受到的、那種無形的壓抑和戒備,具象化地、帶著沖擊力地砸在了眼前。
蘇晚晴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張?zhí)鸩耸种心潜緯饷嫔系奈蹪n,臉色在晨光中驟然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像一張脆弱的白紙。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間涌起巨大的驚惶和一種近乎本能的羞恥,仿佛自己最不堪的秘密被人當(dāng)眾撕開。她猛地縮回手,像被燙到一樣,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縮了一下,撞在椅背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對……對不起!我不是……”張?zhí)鸩巳鐗舫跣眩Z無倫次,慌忙將書遞還給她,動作笨拙得差點再次脫手。
蘇晚晴幾乎是搶一樣奪回了那本書,緊緊地、用力地抱在懷里,仿佛要用身體遮擋住那丑陋的污漬。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她飛快地低下頭,長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和眼睛,只露出一個繃緊的、毫無血色的下頜線條。那股清冷的藥草氣息,因為書本被緊緊抱住,似乎更加濃郁地彌漫開來,帶著一種無聲的抗拒和傷痛。
空氣凝固了。剛才那短暫的接觸和書本的落地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兩人之間激起了無聲卻劇烈的漣漪。張?zhí)鸩藢擂蔚亟┳�,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蘇晚晴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冰冷到極致的排斥感,像一堵無形的冰墻驟然升起。他甚至不敢再用余光去看她,只能盯著自己面前空白的桌面,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那被污漬粗暴覆蓋的名字,以及昨夜昏暗光線中她撫摸手腕的剪影。那污漬的顏色……和甜菜根汁液的暗紅不同,是深褐的,像凝固的血,也像……某種陳年的、無法洗刷的恨意。
上午的課程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中流淌。語文老師的聲音抑揚頓挫,講述著古人的風(fēng)骨,卻無法穿透張?zhí)鸩诵念^的迷霧。他攤開課本,目光卻總是不受控制地滑向旁邊。蘇晚晴坐得筆直,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那本散發(fā)著濃烈藥草味的舊書被她小心地放在了桌肚最深處,再也沒有拿出來。她只是專注地看著講臺,或者低頭記筆記,但張?zhí)鸩嗣翡J地察覺到,她的專注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繃。她的左手,始終放在桌下,放在腿上,手指無意識地、反復(fù)地摳著校服褲子的布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壓抑著某種劇烈的情緒波動。偶爾,她的肩膀會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抖一下,如同寒風(fēng)中瑟縮的蝶翼。
張?zhí)鸩说男囊哺揪o。他想說點什么,哪怕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對不起”,但蘇晚晴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態(tài),讓他所有的話語都凍結(jié)在了喉嚨里。他只能沉默地陪著她,承受著這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靜默,以及那無處不在、縈繞不散的清冷藥草氣息。
午休的鈴聲如同解脫的號角,卻又預(yù)示著另一場煎熬的到來。張?zhí)鸩藥缀跏翘与x般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角落。他沒有立刻去食堂,而是沖進了教學(xué)樓后面一個堆放體育器材的、光線昏暗的雜物間角落。這里灰塵彌漫,只有高處一扇小窗透進些微天光。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地呼吸著帶著霉味的空氣,試圖驅(qū)散心頭那股憋悶和那濃得化不開的藥草氣息。他從書包里掏出那個硬皮本子,幾乎是粗暴地翻到夾著玻璃糖紙小船的那一頁。
小船靜靜地躺在寫著他和蘇晚晴名字的空白處,在昏暗的光線下,失去了彩虹的光澤,顯得脆弱而單薄。他用指尖極其小心地、近乎虔誠地觸碰著小船冰冷的棱角。這艘船,曾短暫地連接過他們,像一個易碎的、帶著希望的信號。然而此刻,看著它,再想起那本被污漬覆蓋的舊書和蘇晚晴慘白的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該如何靠近?那扇裁縫鋪緊閉的門,那本被惡意涂抹的書,她眼中深不見底的驚惶……這一切都像沉重的鎖鏈,將他牢牢擋在外面。
他頹然地順著墻壁滑坐到滿是灰塵的地上,將頭深深埋進膝蓋里。雜物間的寂靜將他包圍,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那艘小小的玻璃船,在他緊握的掌心里,像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問號。
直到午休時間過半,張?zhí)鸩瞬磐现林氐哪_步走向食堂。喧囂的人聲和混雜的食物氣味撲面而來。他端著飯缸,目光習(xí)慣性地搜尋那個角落。
蘇晚晴果然在那里。依舊是那張油膩長凳的末端,那個洗得發(fā)白的鋁飯盒打開著。但這一次,飯盒里不再是簡單的咸菜糙米飯。里面裝著半盒看起來還算溫?zé)岬�、油潤的青菜炒豆腐,上面甚至還蓋著幾片薄薄的、醬色的肉片!這突如其來的“豐盛”,在蘇晚晴面前顯得如此突兀和不協(xié)調(diào)。
她低著頭,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動筷。她的左手放在桌下,右手拿著木勺,卻只是無意識地攪動著飯盒里的飯菜,眼神空洞地望著桌面的一點,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這喧囂的食堂。那份飯菜的熱氣和油潤,與她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冰冷的疏離感,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張?zhí)鸩说男拿偷匾怀�。這飯菜……是徐阿婆準備的?為什么?是某種補償?還是……一種帶著不安的示好?聯(lián)想到那本被涂抹的書和徐阿婆戒備的眼神,一個模糊而令人不安的猜測在他心底滋生。
就在這時,一個刺耳的聲音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
“喲呵!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吃上肉了?”趙大虎那令人厭煩的身影又晃了過來,他顯然也注意到了蘇晚晴飯盒里的變化,臉上掛著慣常的痞笑和毫不掩飾的探究,“怎么,昨天虎哥我說你沒吃飽,今天就改善生活了?誰這么好心啊?該不會是……”
他后面的話沒說完,但那擠眉弄眼的猥瑣表情和拉長的語調(diào),充滿了惡意的暗示。他身后的跟班也跟著發(fā)出幾聲不懷好意的哄笑。
蘇晚晴攪動飯菜的手猛地頓住,勺子磕在鋁飯盒邊緣,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她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她沒有抬頭,但張?zhí)鸩饲逦乜吹�,她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凸起發(fā)白,整個手臂都在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那是一種混合著巨大屈辱、憤怒和……某種深藏恐懼的顫抖!比昨天更甚!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力道之大,讓那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唇瓣瞬間被咬出了一道深陷的白痕,仿佛下一秒就要滲出血來。她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飯盒里,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像暴風(fēng)雨中即將傾覆的小舟。那鋁飯盒里溫?zé)岬娘埐�,此刻在她面前,恐怕已變成了滾燙的烙鐵。
張?zhí)鸩藴喩淼难核查g沖向了頭頂!趙大虎那骯臟的暗示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而蘇晚晴那無聲的、劇烈的顫抖和緊攥的拳頭,更如同點燃炸藥的引信!他腦子里“嗡”的一聲,昨夜裁縫鋪的昏暗、那本污損的書、徐阿婆戒備的眼神、蘇晚晴手腕上可能的傷痕……所有壓抑的憤怒、困惑和保護欲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趙大虎!我操你媽!”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從張?zhí)鸩说暮韲道锉虐l(fā)出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嘶啞,瞬間壓過了食堂所有的嘈雜!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豹子,完全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搪瓷飯缸被他當(dāng)成武器,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趙大虎那張令人憎惡的臉,狠狠地砸了過去!
飯缸帶著風(fēng)聲呼嘯而去,里面滾燙的菜湯和米飯在空中潑灑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