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戀逝水
虞昭將佩劍還給燕蕪,她輕聲道:“多謝大人。
”燕蕪定定看著面前的女郎,她其實算不得姿容艷絕,但方才那一舞,竟讓他自她眸中窺見一絲破繭般堅韌的美,奪目燦然。
“你喚何名?”他開口。
“虞昭。
”“大淵的和安公主?”“是。
”“你可知我是何人?”“燕國三王子。
”這般直接,不似尋常女郎般忸怩。
他本為一賭嘉寧公主的姿容而來,卻不想被和安公主吸引了目光。
他彎唇,眼含笑意,搖開手中折扇,“不知和安公主是否賞臉,與在下一同離席?”-良月朦朧。
二人行至玉和臺上,虞昭終是坦言:“燕王子,有件事先前我隱瞞于你。
父皇他沉疴難愈,淵國恐將大亂,此番宮宴上我尋你的目的,便是希望你能帶我一同離開。
”“若是我不愿呢?”“那我便再想辦法,總能尋得一線生機(jī)。
”她不卑不亢,堅定自若地說道。
一陣夜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髻略微有些歪了,兩鬢些許發(fā)絲垂落下來,被風(fēng)吹得凌亂。
此刻,許是月色迷人眼,許是宮宴飲酒后的醉意方才發(fā)作,他竟想要保全她一條生路。
燕蕪將她落在臉頰上的發(fā)絲別到耳后,道:“公主不必再想了,我?guī)阕摺?br />
”……虞昭沐浴半晌,才將滿身脂粉味洗去。
她熄滅油燈,躺上床榻歇息。
夜里難得無夢,虞昭睡得正沉,忽覺身上一陣陣?yán)錈峤豢�,她驟然驚醒。
熟悉的懷抱,帶著夜露的寒意,將她緊緊擁住,他滾燙的呼吸落在虞昭耳畔。
這半月,江春言幾乎從未在府中出現(xiàn)過,倏爾被他抱住,虞昭才驚覺他們已許久未見。
原來她竟真的可以做到不在意他。
虞昭很快反應(yīng)過來,欲掙脫他的懷抱,江春言卻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別動。
”他聲音低沉,帶著醉酒后的粗糲喑啞。
她啞然,不再掙扎,就這般沉默著。
“虞昭。
”他喚她。
“虞昭,”他又呢喃一遍,不再用敬語相稱,“今晚的宮宴上,我看到你了……很好看,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可我卻覺得你在離我越來越遠(yuǎn),為什么呢?”話說到最后,竟帶了一絲弱不可察的哭腔。
他將臉埋入虞昭的頸窩,不叫她看,薄唇翕動,灼熱的酒氣隨之呼出,落在她肌膚上,激起一陣酥麻的癢意。
她心想,他真是醉得厲害,忘了他們夫妻一場,卻形同陌路般疏離,從未走近過彼此。
“江春言,我累了。
”她閉上眼睛,念出那幾個字。
“我們和離吧。
”她不想恨他,也不想愛他,她但求解脫。
恍惚間脖頸處一片冰涼,虞昭下意識以為自己落了淚,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江春言哭了。
-虞昭醒來時,江春言已經(jīng)走了,若不是屋內(nèi)殘留的幾縷酒氣證明他曾來過,她只會把昨夜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作是一場幻夢。
桌案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盤百花糕,和一盞精巧的兔子燈。
燈柄上刻了行小字:春祺夏安,秋綏冬寧。
杏月問道:“殿下,今日這百花糕,您要留下嗎?”“留著吧,”虞昭撫過那盞花燈,垂目道:“今日便不喂狗了。
”這幾日,虞昭找出泛黃的紙契,吩咐杏月召集府里的仆役,交還他們的賣身契。
他們中有不少人并非自愿簽下契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有機(jī)會能夠贖身,仆役們紛紛喜極而泣,在公主府前磕了響頭,拿著紙契離開。
“杏月,你也離開罷,這是南街一家鋪坊的地契,”虞昭將地契和銀袋遞給杏月,認(rèn)真道:“大淵國庫虧空,公主府已無甚財力,便只能予你這些了。
”杏月悶聲嗚咽,死死攥著衣角,淚水在素衫布料上暈成團(tuán),她哭著道:“公主,杏月無父無母,自幼便跟著您和婉妃,如今只剩下您了……倘若您還認(rèn)我,天涯海角,您去哪,我便去哪。
”侍女忠誠至此,虞昭輕嘆,再不忍心趕她走。
只她這般決絕,往后便不能過尋常百姓的生活了,注定與自己亡命漂泊。
虞昭拿出檀木盒中的蛇骨鞭,想起自己少時便與這根骨鞭作伴,那時候她與母妃經(jīng)常受人欺負(fù),她便用骨鞭來保護(hù)自己,趕走惡人。
后來母妃用自己的命換虞昭重獲父愛,她成為了和安公主,她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卻逐漸迷失了自我。
虞昭將蛇骨鞭丟進(jìn)火盆里,火舌很快將它吞沒。
她因有想保護(hù)的人而執(zhí)鞭,也因心中再無執(zhí)念而與它告別。
它不該被她用來傷害無辜的人。
從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和安公主,往后便不再是了。
她也需要擔(dān)憂朝不保夕的生活,她明白了這世上大多人的苦。
-寒意褪去,漸入深春,恰逢一場杏花雨。
初下雨時,虞昭正從宮里往回走,如今她已不再由馬車接送,眼見雨勢愈來愈大,便躲在宮墻檐下。
如織雨幕中,杏花枝隨風(fēng)亂顫,不消多時花瓣紛紛零落,沒入深深淺淺的水洼之中,隔著氤氳霧氣,漫地殘花似浮白之間一點絳紅。
她望著,忽見一雙墨繡云紋靴越過石階,定于她身前,而后一柄油絹傘傾蓋于頭頂,虞昭抬頭,清朗深邃的鳳眸撞入她雙瞳。
江春言注視她良久,方才啟唇:“殿下在此處等誰?”“總歸不是在等你。
”她撇過頭去,淡淡道。
“那著實不巧,臣欲來接您回府。
”他醒了酒,涇渭復(fù)又分明。
那晚的淚早已干涸,消散無痕,亦流不進(jìn)彼此的心田。
“走吧。
”她說。
江春言握著傘骨的指節(jié)微頓,目中似有錯愕劃過,他輕聲道:“好。
”他們并排步入雨中,一路無言,行至公主府邸廊下。
他收起絹傘,身上大半衣裳濕透,雨珠順著袖擺邊緣往下淌,暈濕青石磚瓦。
虞昭驀然想起一年多前的新年,正月里,茫茫雪夜,她自游燈會歸來,下馬車時,便見江春言獨自佇立在公主府門口。
彼時府邸內(nèi)外張燈結(jié)彩,他的身形落在燈火重影之中,無端透出幾分孤寂落寞。
從公主府門口走到殿內(nèi),還有好一段路。
還未等她走過去,他便撐著傘踱步而來,他身姿綽約,眉眼溫和,將傘傾向她,“雪下這么大,殿下怎么不打傘?”原來雪不知不覺中下大了。
她眨了眨眼,“本宮何需自己打傘?”虞昭自有侍女替她打傘,她轉(zhuǎn)頭喚杏月,卻發(fā)現(xiàn)自家侍女早已跑沒了影。
“走吧,殿下,臣接您回去。
”他狹長的眼眸微彎,嘴角泛起笑意。
“等等,”虞昭伸出手,先前在馬車上時她捂著熱壺,現(xiàn)下手心還留有余溫,她握住江春言蒼白清瘦的指尖,皺眉道:“駙馬還說我?你的手這么冰,也不多添兩件衣裳。
”她在他面前素來不愛端架子,多數(shù)時候也不以“本宮”自稱,不像他,一口一個殿下和臣。
但是她愿意給他足夠多的時日,慢慢接受他們之間的夫妻關(guān)系,慢慢心悅于她。
虞昭指尖劃過江春言的掌腹,摸到些許粗糙的薄繭,她細(xì)細(xì)摩挲一番,纖指穿過他的指縫,十指相扣,將他的手牢牢握緊。
江春言倏然僵硬了一瞬,而后漸漸放松下來,回握她。
凜冽寒風(fēng)過境,鵝毛雪墜下來,半道變了方向,斜斜落在他們身上。
這傘怕是白打了。
霜雪落在他肩頭,凝成銀白色的晶瑩,發(fā)稍也染上不少白。
虞昭心想:他們這般,如何不算是同淋一場白頭雪呢。
……如若不是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情,如若沒有嘉寧公主,他們是否也會就此相伴終生?心里明明早已有答案。
那一日夢中,那一盅鴆酒,就算不是他,她亦躲不過。
他那般才情,得到新帝的賞識并不奇怪,若沒有文禎十二年事變,若不是尚公主,他早該入廟堂,做賢臣。
而她是他的污點,他親手將她剜去。
虞昭只是惘然,他不愛她。
亦或者他的喜歡本就涼薄,她可以,嘉寧也可以。
“江春言,和離書在桌案上的錦盒里,你若愿與本宮和離,便簽了,若是你不愿——”虞昭看著他,最后一次凝望他的面容,她道:“本宮便休夫。
”兩年前,她執(zhí)意讓他尚公主。
今日,她便親手?jǐn)財噙@孽緣。
-之后數(shù)日,虞昭夜里宿在宮中。
冥冥之間已有預(yù)感。
因而在父皇走的那晚,她平靜地替他合上雙眼。
殿外傳來太監(jiān)凄厲的聲音:“圣上,駕崩了。
”……坤頤宮,祠堂內(nèi)。
淵帝的棺槨置于前方,堂內(nèi)跪著眾多妃嬪、皇氏近親,虞昭余光掃過,發(fā)現(xiàn)嘉寧也在此處。
嘉寧一身素衣,弱柳般纖瘦,靜靜跪于蒲團(tuán)上,她的臉色微微泛白,神情卻依舊從容寧和,一根木簪隨意地將披肩的散發(fā)半攏。
虞昭不禁想,夢中嘉寧隨燕蕪離開后,許是安定無虞,可如今呢?她是否會入那陰冷的詔獄牢底?這個念頭初起,虞昭便將它扼殺,嘉寧如何,與自己何干?縱是她虞昭奪走了嘉寧逃脫的機(jī)緣,那又如何?過去一年,是嘉寧先打破了自己平靜的生活,她明知江春言是自己的駙馬,仍要與他牽連不清。
更何況,嘉寧公主入詔獄,興許江春言會舍不得呢,繼而郎情妾意,在獄中上演一出深情的戲碼。
虞昭收回目光。
不消多時,坤頤宮已被來軍包圍,宮門外,有人疾聲道:“半柱香的時間,里面所有人都給我出來!不從者格殺勿論!”肅殺之氣混雜著血腥味飄進(jìn)來,坤頤宮內(nèi)人心惶惶,哭聲彌漫。
坤頤宮外,玄麟軍數(shù)千人有余,烏泱泱一片黑衣玄甲。
為首者面覆銀具,玉冠束發(fā),氅衣之上覆著一層漆黑鴉羽。
他著一身玄衣勁袍,腰間別著白玉令牌。
“大人,一炷香已燃盡,仍不見和安公主和嘉寧公主出來,是否……”他身形微頓。
銀面之下,似有復(fù)雜的情緒在眼底翻涌,他凝視著不遠(yuǎn)處的宮門,薄唇輕啟道:“不急,再等片刻。
”“若是出了差池,大人擔(dān)得起嗎?七殿下先前可是交代了,不容有誤。
”“是么?”他手中執(zhí)著那枚白玉令牌,聲音冷厲,“玄麟軍令牌在此,膽敢不聽令者,就地斬殺。
”無人敢再反駁,周遭陷入沉寂。
倏爾,眼前陷入一片赤紅火光,熊熊烈火自坤頤宮燃起,濃煙四散。
“來人��!坤頤宮走火了!”他似有一瞬息愣神,下一秒步履趔趄,踉蹌闖入滿天火海。
“殿下!”“虞昭!”他眸中赤色彌漫,聲聲愴然,“你在哪里……你出來好不好?!”他一遍遍喊,一遍遍找,并未尋到想見之人。
帝王的棺槨靜置在祠堂里,被宮人抬了出去。
偌大的宮殿,此刻已被煙霧籠罩,火勢愈發(fā)猛烈,他四顧,什么也瞧不見。
煙嗆入肺腑,他目中暈眩,胸口疼得厲害,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人竟有些茫然。
房檐晃動,一根木梁徑直墜下來。
“大人!”有人喊道。
清瘦的身影跌落在地,銀色面具滑落下來,露出一張昳麗卻慘白的臉。
赫然是江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