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靈
明一見伏曉神智清楚,便從懷中掏出一條長紙,翻掌現(xiàn)出一支墨筆,于其上飛快書寫著。
筆走龍蛇間,紙上微光隱現(xiàn)。
他揮手一擲,那長條便懸空起來,被他掌中燃起的藍火燃燒殆盡了。
沒一會兒,房中便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銀色的光圈,先前見過的三長老易軒踏光而出,冷不丁地嚇了江撫月一跳。
“方才這似人間道士燒符的動作,原是用來聯(lián)系三長老的。
”江撫月暗自忖道,“仙界之人通信如此方便,來去如此自如,倒是頗省些修路造車用馬的費用。
”只聽易軒言簡意賅:“我即要展開‘示現(xiàn)界’,與言青一案無關的弟子,一律回避。
”他抬手在胸前結了道繁復法印,“撫月仙友請留步。
”江撫月抱著靈兒起身正要離開,聞言只好停下了腳步。
不及多想,忽覺腳下騰升起微熱的風,將她兩鬢的發(fā)拂得迷了眼。
回神過來,她便進入到了先前才去過的議事堂,可她方才并沒有出入那個能轉移位置的銀色光圈��?再定睛一看,不僅堂內諸位長老盡在,便是先前昏迷的殷虹、程錦、任山高三人也赫然在側,連伏曉與她方才所臥的床榻也一同被“挪”了進來!江撫月還怔愣著,又見易軒一揮手,這議事堂里又憑空出現(xiàn)另一個“江撫月”,在講述著在攬月樓里發(fā)生的事。
“這是怎么回事,這不是幾個時辰之前的我嗎��?”這回江撫月再也控制不住她的震驚,瞪圓了杏眼,懷里的靈兒也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伏曉在旁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低聲解釋道:“‘示現(xiàn)界’中再‘示現(xiàn)’是易軒長老的獨門絕技。
”“原是如此。
”江撫月深吸了一口氣,只覺一身冷汗:“仙家術法實在太可怕了!竟然能在人絲毫未察之下刻錄他人的一言一行,纖毫畢現(xiàn),絲毫不差!”隨著那一段“示現(xiàn)”完整復述,她本人及伏曉、殷虹等人也各自補充了些細枝末節(jié)之后。
長老們決定先將言青封入宗門冰牢,待查明言青術法中黑氣的來歷,再作定奪。
“撫月仙友此番救下我宗內門弟子,我等自當設禮相酬。
仙友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盡管開言。
”易軒溫和又感激地看向江撫月。
“謝過長老好意。
但救死扶傷乃是我義不容辭,換做任何仁義之士在那種境況下都會伸出援手,貴宗實在無需多禮。
”江撫月正色回禮,推辭道。
“這……撫月仙友實是心性高潔”易軒訝然,若有所思地捻了捻嘴邊灰白的胡須。
他還是頭一回遇到不愿收慧極宗贈禮的人,一時難分辨江撫月是真無所求,還是所求的更多。
“撫月想進真林查閱有關仙靈的書籍,不知是否可行?”于是伏曉見機問道。
易軒聞言,面上便一副了然的模樣,而后有些為難道:“按我宗慣例,只有宗內弟子才能出入真林,即便是客卿長老也不例外。
”伏曉起身,抬手施禮正要再求情,遠處坐在最上首的宗主伏烈開口了:“若撫月仙友不嫌,可先入我宗當個外門弟子。
一年為期,去留聽便。
但外門弟子所閱書籍有限,此乃門規(guī)。
”“撫月救了我們性命,又是上清界之上的修者,怎能讓撫月就當個外門弟子!”伏曉臉色漲紅,一掀被褥便欲下床。
“無妨,依你們的規(guī)矩辦便是。
”江撫月上前扶住伏曉。
她一個凡人,能在仙界尋個地方暫時安頓下來,已很稱心,更何況是被一個仙人道派收作外門弟子。
“撫月……對不起。
”伏曉尷尬地抿起唇,斂目不敢去看江撫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
“好!既然是按規(guī)矩辦事,外門弟子入我宗前,一貫要先測靈力,按靈力的等級分配仙友暫時的去處。
”易軒笑呵呵上前道。
“這樣是否過分了!”伏曉皺起眉,“既然不是正式的弟子,何必要徇這些章程?”“是啊,請長老三思!”殷虹也從旁附聲。
程錦和任山高欲再進言,可伏烈的眼風輕輕掃來,二人便如被寒氣攝住,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若是不徇常例,恐難服眾。
”他淡淡言道,語中自有不容置喙之意。
一來二去,江撫月沒有插話的余地。
心下卻苦笑:自入仙界以來,眾人對她禮遇有加,想來不過是誤判了她的修為。
若讓他們知曉,她不過一介凡女,還不知會如何對待她,所以她暫時不敢坦白。
但方才又是她自己說的按規(guī)矩辦事——在凡間這可是句客套話,她無論對誰說了此話,后者可不會真的一板一眼地按照規(guī)矩來。
在仙界受的優(yōu)待多了,她倒忘了自己原本的處境,還循著在人間的習慣,想顯得體恤又體面,這下可真騎虎難下了。
懷中的靈兒抬起一截尾巴,掃了掃她的手背,似是在讓她不要擔心。
不知怎么地,這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毛茸茸癢意,竟真讓江撫月平靜了下來。
易軒得了伏烈的指示,雙掌向里翻動,捏了個訣,再抬起雙臂,便見地面突兀隆起一塊墨黑色的,形貌粗獷的“石頭”。
那石頭似巖似玉,表面上浮動著陣陣河浪般的白波。
“撫月仙友,將雙手放在鑒靈石上即可,請。
”江撫月只好俯身將靈兒放在了腿邊,遲疑片刻,雙手覆了上去。
手掌一觸到那石頭的表面,她便感覺好像是將手放進了河海中,一陣陣熱浪拍打著她的手背。
她漸漸通過雙手與那河海融為一體了,她的血液循著波浪的節(jié)律,一起涌動翻滾著。
“這是……玉清境?”易軒蹙眉細察,卻見那波動微弱無比,“不對,甚至玉清境的靈力波動都比這大許多。
”易軒摩挲著下巴,都快捻下一根自己的胡須,心想:“難怪我們覺察不出她的實力,原是她根本就沒有修為……”他面露糾結道:“鑒靈石只能測玉清及以上的靈力,如此毫無波瀾,這都不能說是玉清境了,恐是連一般的仙寵都不如。
撫月仙友……”“是不是鑒靈石出了差錯?撫月,你再把手放進去試試?”伏曉急切道。
“莫不是你們帶錯了人?這等靈力怎可能救得了人?”有長老不耐問。
江撫月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閃過萬千說辭。
她有些委屈,在人間坦蕩活了十五年,何時用得著她費口舌去作偽身份?而此時事實昭顯,她又如何爭辯?她糾結半刻便釋然了,歉意地看了伏曉一眼,正要坦白:“其實”話未出口,掌下石面突起異變。
原本輕漣的水紋陡然變成一個個白色的巨大漩渦,那些漩渦旋轉翻滾著,氣浪四起,隱隱生威。
眾人怔愣地看著那石上突變的氣象。
“漩渦,亙久不滅……這是…太清境!”易軒駭然驚呼。
眾長老皆起身,想要更清楚地觀察鑒靈石。
慧極宗除卻閉關多年的大長老為大羅小梵天,其余修為最高者,正是宗主伏烈——太清境極梵天。
江撫月在慧極宗已夠格當個長老收徒,在外已經可以自成一宗了!江撫月若有所覺地側目往那石旁一看,發(fā)現(xiàn)靈兒蹲在她腳邊,尾巴正悄悄搭在鑒靈石上。
它豎起一只耳朝向她,見她發(fā)現(xiàn)了它的動作,便抬起頭對她呲牙一笑,露出幾顆齊整的小白牙。
江撫月看懂了它笑中的歉意和尷尬,低聲對它說道:“做得很好!可這是否有點用力過猛了?”靈兒只聽懂了前半句,以為江撫月是在夸贊它,便興奮地伸直脖子,又往尾巴上使了股勁。
霎時間,那鑒靈石中的白色漩渦陡然生成巨大的風暴,氣浪沖人。
“太清大梵天!”易軒驚呼道,“撫月仙友,先前失禮了,若知道你是太清境以上的強者,老朽就不會說出讓你當個外門弟子這種大失敬的話!”他倉皇上前,彎腰施禮,生怕江撫月覺得不忿發(fā)難,將慧極宗攪得天翻地覆。
江撫月連忙扶住他,笑道:“長老折煞我了!這不是入鄉(xiāng)隨俗嘛,我仍按章而行便是。
”“撫月仙子真是高風亮節(jié),令我等折服。
”眾人連聲稱頌。
“撫月仙子既已是太清境強者,再安排至一般外門弟子安置的‘塵隱廬’便不妥,不如就將撫月仙子安置于真林不遠處的靈藥谷罷?”宗主伏烈邁下臺階,走到了江撫月面前。
江撫月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看起來竟比易軒還年輕上兩三輪,玄眉朗目,竟有幾分與伏緋肖似。
不過他下頜方正且有法令紋鎖口,多了幾分威嚴堅毅。
伏烈和善萬分地看著江撫月,又道:“靈藥谷便在我派的主靈脈之上,靈氣充沛,此內的天材地寶仙子也可隨意取用。
”“如此甚好。
多謝貴派收留,往后多有叨擾了。
”江撫月施施然抬手作了個謝禮,仿佛此番待遇是她本所應得的。
心里卻想:幸虧方才沒有和盤拖出實情,否則她一個毫無修為的凡人,可未必能受到如此“善待”若這仙界竟不如話本里所描繪的那般以“道”為先,那她也不必全然以誠相待……雖然道義乃在自己心中,若自己不誠卻反責他人不義,非君子所為。
但如此境況,只做個君子可不能讓她達到目的。
她曾嗤笑夫子整日念叨“君子”有何難當?“忠于本心”有何難為?現(xiàn)在還未到真苦處,她竟也用上那些“身不由己”的托辭,做不成真君子了。
思及此,她悵然地嘆了口氣,俯身抱起靈兒,手指親拂它頸間軟毛。
“靈兒幫了我這么多回,可我連它是仙是靈都不知。
若是真能化形卻因了什么緣由受阻,困在這貓身豈不憋屈。
得趕快弄清出它的來歷,好好報答它才是。
”她一邊想著,一邊湊近它耳邊,低聲道:“謝謝你。
”“喵。
”靈兒軟軟應了一聲,兩只前爪搭著她的上臂,緩緩伸了個懶腰,倒是一派云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