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
到了夜里三更時分,皎心居內(nèi)的人卻并未安歇。
紗帳內(nèi),云稚小心地替徐昀褪下中衣,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徐昀低頭查看,只見腰下雪白的肌膚上赫然泛著一片青紫,哪怕是在昏暗的燭光下也觸目驚心。
她下意識伸手去碰,指尖剛觸及傷處就疼得打了個顫。
“小姐快躺下,我替你上藥吧。
”云稚拿起藥膏,聲音里滿是心疼。
徐昀伏在枕上,一聲不發(fā),雙臂將枕頭環(huán)抱,長發(fā)遮在裸露的肩上。
“小姐,淤血要揉開了才行,您忍著些啊。
”云稚的手按上傷處,徐昀的身子不禁輕抽了一下,一陣鈍痛彌漫開來。
她卻覺得不及心口萬分之一疼。
剛回來時,她和徐暄對面坐了一會,徐暄驚魂未定,而徐昀只余渙散的眼神,二人都沒說話也沒哭。
良久,徐暄小心問她:“妹妹,你怪不怪我?”她搖頭,語氣異常篤定:“不怪”。
后來徐暄一瘸一拐地走了,只留她和云稚在屋里,她也沒哭。
前院一直肅肅沉沉,只在午后傳出些收拾整理的動靜。
而三門之中和往日一樣,頂多嬤嬤們送膳時進出幾趟,其余時候和外頭遠(yuǎn)遠(yuǎn)隔開,好似兩個世界。
徐昀只任由云稚推她吃飯、更衣、梳頭、沐浴,皎心居就這樣靜了一日。
夜幕終于掛上,將一切蔽于黑暗。
她這才發(fā)覺,還真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
一日里繃著的心弦倏而弛了。
于是她有空去想滾落在地的簪子,去想兄長鐵青的臉色,去想起拾起簪子的人難以形容的目光,去想自己一身凌亂與狼狽。
有涼意從她脊背上一點點爬上來,她只一種感覺:這些人是不是都瞞著我?哥哥與那人說話時語氣自若,還領(lǐng)他們出入內(nèi)書房,想是早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見著自己狼狽之態(tài)竟那樣一笑,什么意思。
那些早已忘掉的破綻突然清晰起來。
一會是掉出個鐲子,一會是不合身的衣裳,還有那人問她幾歲她愣住想了片刻,不禁嗤笑一聲。
今年十三歲的話,才不是屬虎。
原來他早看出來了。
原來不論是在書肆里語出不遜,還是在醫(yī)館里溫言相邀,還是在小院里談笑頻頻,不過是一場居高臨下的戲弄。
最可恨的是,她還把他的話聽進心里,存了期許。
難堪、羞憤、后怕在心頭纏繞,頓然化作無聲的淚意。
徐昀將頭埋在繡枕中,渾身顫抖起來。
漸漸,枕面已被沁出一大片深色。
“我怎會這般蠢…”云稚忙靠在她身邊,貼著她的臉安慰道:“老爺夫人都未驚動,想必除了咱們幾個,此事沒人知道。
今日之事,就讓它過去吧。
”徐昀一下起身,撲進云稚懷中,將頭埋在她頸邊,放聲哭了出來。
云稚緊擁著她抖抖索索的身子,不斷低語:“小姐,沒事的,沒事的”“我再也不要穿男裝出門云稚,你去把那些衣服,什么字帖,全給我燒了”徐昀抽抽噎噎,話也說不清楚。
“知道了,知道了”云稚一面應(yīng)著,一面替她披上外袍,撫她的背。
許久,徐昀精疲力竭,才漸漸止了抽泣。
她接過云稚遞來的手絹,抽咽著拭去淚痕。
她的手格外用力,像是要把什么痕跡徹底抹去。
云稚端來銅盆,溫?zé)岬乃硽瓒稹?br />
她扶著徐昀在妝臺前坐下,替她重新拭面。
鏡中映出一張憔悴的面容,徐昀雙眼紅腫,面色潮紅。
眼下因為哭的太用力,已滲出斑斑血點。
“小姐,以后可不能再跟二小姐胡鬧了。
幸好二位殿下不曾怪罪…”“不要再說了!”徐昀一把推開云稚的手,眼中滿是恨意。
“什么殿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只恨我認(rèn)錯了人!”她忽然瞥見妝匣角落里,那枚玉簪正靜靜躺著,簪頭的玉蘭仍瑩潤如初。
她驟然抬手,猛地向妝匣拂去,嘩啦啦一聲,一盤子珠翠都砸在地下,那根簪子劃出一道弧線,飛出去一尺多遠(yuǎn)。
“啪!”隨著脆響,玉簪應(yīng)聲斷成兩截,在地面上彈開。
徐昀怔怔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白玉,好一會一動不動。
淚水又一次無聲地劃過她的面頰,她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塊。
“小姐…”云稚看著徐昀,卻還是先蹲身去把簪子拾在手里。
她也覺得心好像和簪子一樣碎了,“大少爺問起怎么好啊…”當(dāng)晚,徐昀便發(fā)起了高熱。
云稚守在榻前,不斷給徐昀更換浸了冷水的帕子。
她臉上也掛了淚痕。
以為小姐跟少爺出去見了那樣多世面,到頭來還是嬌氣得不得了。
摔那根簪子做什么呢?那是先夫人留下的啊。
她悄悄把斷簪收到?jīng)]人能看見的地方去了。
一連數(shù)日,徐昀稱病閉門不出。
徐暄前來探望,她推脫著不見;馮氏來了一次,略問幾句便離去;只有徐昉常差人送來些精致點心,又捎來幾句話問她病情,卻始終不曾露面。
三四日后,一個微涼的清晨,徐昀正在院中桃樹下發(fā)呆,手邊隨意擱著一本詩集,已落上幾篇花瓣。
忽然聽見院外似有熟悉的人聲,她不必抬頭也知道是誰。
“昀兒。
”徐昉從廊下走來,將食盒放在石案上。
“聽說這幾日你出來走動了,想必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徐昀背過身去,頭也不抬。
徐昉在她身后坐下,溫聲道:“你怪我不來看你。
只是讓你自己靜一靜,比什么藥都好用。
”徐昀不語。
徐昉探著頭,看她桌上的《樂府詩集》,似乎是在沒話找話:“《春江花月夜》,你喜歡這首。
”他站起來,伸出手拂開書頁上幾點桃花瓣。
徐昀順著他的手指瞥了一眼,那兩行詩是“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她在心里念了一遍,卻移開了視線。
徐昉蹙了蹙眉,一下把書給她合上,站近了些。
“我知道你難過。
”“我不難過。
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很好,已經(jīng)什么都忘了。
”徐昀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起伏。
“我知道你忘不了。
”徐昉放輕聲音。
徐昀頓了片刻,忽而回身,語氣驟然降地十分冷:“那你現(xiàn)在來做什么,看我笑話?”“妹妹”徐昉怔住,已不覺紅了眼角。
“我這幾日不敢來看你,我怕見到你傷心,我會恨自己全是我不好,你全怪我吧,那天我沒有護好你”“我不會怪你,我也不要你護著。
”徐昀不動聲色地把頭轉(zhuǎn)了回去,以免她表情微妙的變化被察覺。
“你只告訴我,你早知道他是誰了,是不是?”她的聲音仍是平靜。
“我是知道他的身份,可也是圣駕來前兩日才知曉的。
想著之后慢慢跟你說,但沒想到那天”“沒想到我自取其辱。
”徐昀咬牙說出幾個字打斷他,眼底掛了一點自嘲。
“妹妹你不要再想了。
”徐昉繞到她跟前,緩緩蹲下身來,面對著她。
“七殿下說了,他絕不會透露出去半個字,叫我一定要讓你寬心。
”徐昀嗤笑一聲,眼神微斜。
“原來是七殿下有令,我不敢不寬心。
”“可他是天潢貴胄,裝模作樣虛與委蛇地來接近你我他安的什么心。
”她說著,攥緊了衣角。
徐昉沉默了半晌,終于道:“我也不知道他與我結(jié)交這幾日,有幾分是真心,又有幾分是為了那樁舊案。
他那日又來同我說起,我還不知道如何應(yīng)。
”徐昀的眉心不可察覺地擰了一下,盯住他的眼睛:“你平日口口聲聲‘為生民立命’,不要叫我見你學(xué)著投機取巧,攀附皇恩。
”此話既出,院中一片悄然。
徐昉站起身來,走開了兩步,笑里發(fā)苦。
“我絕無此心。
我寒窗苦讀,不過為了社稷清明,救不公于萬一,若說為何猶豫,也只是為了這個。
”徐昀眸光一閃,心里似有所動。
哥哥的文章作得那樣好,她是從小拜讀過來的。
他文章里那些“清渠分流、十里稻香”的愿景,又怎么不是自己所想。
查清此案,若真能為地方除弊,她倒不該阻他。
“那你得了什么線索了?”徐昀早已在青濤院聽那人略提,卻仍舊想聽他親口說。
徐昉沉吟半晌,終道:“你不必知道,知道了,只平白多添煩惱。
”徐昀聞言,忽然冷笑:“是啊,我這樣蠢,又是個閨閣女子,合該什么都不知道。
”“我絕非此意!”徐昉聲音陡急,“你方才說得有理,我這便去辭。
況且圣駕不日便要離開仰州,我能做的也實在有限”“隨你吧。
”徐昀打斷他,如嘆息般輕聲道:“只是哥哥,從前是你教我,讀書要正氣,做人要清白。
你不要轉(zhuǎn)頭又教我,怎么在深宮貴人手里,學(xué)著周全自保。
”徐昉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妹妹,遠(yuǎn)比自己看得更透徹分明。
“我記下了。
”良久,他點頭。
徐昀起身往房內(nèi)走去,“你做什么,我再不管。
往后他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
”一點微風(fēng)拂過,樹上的殘瓣稀稀落落飄下,二人走后,院中空寂,桌上的詩集孤零零沾著落花。
那些人走了便好,徐昀暗念。
或許因為春色將盡,她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