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話（一）
徐昉和子屏返回時空著手，并沒帶著“賊人”。
薄暮時分，天色昏暗，徐昉左右張望：“殿下呢？”正路過巷口榆樹，謝洛一步從樹后頭轉(zhuǎn)出來，跨到徐昉身前，唬了他一大跳。
子屏一臉淡然，似早已料到他主子會如此。
見徐昀又從謝洛身后出來，徐昉更是瞪圓了眼睛：“你還沒回去？”他不解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游走，徐昀立刻移步到了他身邊。
謝洛忙搭腔：“賊人可抓到了？”徐昉喉頭一哽，正不知如何解釋，子屏便已直言：“是徐家的女婿。
”謝洛疑惑：“不是三位小姐都還未嫁么”說罷，他神色忽變，一下住口，終于明白了什么。
三個人一陣安靜窘迫，唯獨(dú)子屏還未感覺到氣氛異樣，還抱著手面無表情。
“這事”徐昉咳一聲，擠出笑意，半拉半求地看向謝洛：“殿下可千萬別往外頭說啊。
”他心中一陣哀嘆。
完了，家里三個小姐的糗事都叫這小子知道了。
謝洛笑中一陣尷尬：“不會不會，我方才什么也沒見著。
”子屏猶未解其意，側(cè)目看一眼謝洛，“殿下，還不說正事么。
”謝洛這才頓悟似地接住話茬，向徐昉走近一步：“徐兄，想必方才子屏同你說了，今日許多誤會，我實在想當(dāng)面向你說明”他扭頭看了看徐昀：“還有三小姐。
”徐昀聞言，垂眸幾息，腦中又浮起方才他同碧珠拉拉扯扯，還有碧珠挨打的樣子，心頭一片滋味雜陳。
抬頭時，她本以為謝洛定已轉(zhuǎn)開眼，卻沒想到還是對上他在暗暗暮色里些許發(fā)亮的眸子。
她一下側(cè)過頭去，甩下個不快和鄙夷的眼神，“可惜方才殿下所為我看得一清二楚。
”謝洛眼中亮色驟然失了一半。
“所以你要聽我一言，這牽涉那案子，我也是有苦衷”“有何苦衷？殿下身份貴重，慣會拿著身份欺壓我們這些小民罷了。
”徐昀轉(zhuǎn)眼冷瞧他，小聲道。
她說得極快，語落便轉(zhuǎn)身，衣角一掃，竟真要走。
謝洛眉間一動，快一步出聲喚�。骸靶煨〗�。
”徐昀腳步微頓。
“你說得都對，全是我不對，”他聲音低下幾分，“可我只想問一句——你方才一路同你兄長吵，都是說我行事輕浮，不講分寸，是不是？”徐昀驀然回頭：“什么？”。
“三小姐心中對我有怨，有怒，有疑，全是我咎由自取，可若小姐不聽我一言，只回去拿徐兄出氣，我豈不是對不住你，更對不住徐兄。
”謝洛微頓，“所以今日，我定要同徐小姐說個清楚，不論徐兄允不允，不論你愛不愛聽。
”徐昉和徐昀一時間都叫這話說怔了。
“殿下我與昀兒的事你無需煩心，我們向來如此的。
”徐昉略顯無奈地笑道，此刻其實不知應(yīng)回什么。
“你要解釋就解釋，扯我哥哥做什么。
”徐昀撇嘴，“那你們今天定要說清楚了，否則不許走。
”謝洛忍住喜色挑眉：“那太好了。
那可否移步徐兄書房坐坐？”徐昀哼了一聲回身，先抬步往后門去了。
謝洛正欲跟上，被徐昉拉�。骸暗钕�，我們走這邊。
”見謝洛不解，他又道：“不必?fù)?dān)心，她一會就來了。
”謝洛連連點頭，腳步輕快。
子屏望著喜形于色的謝洛，淡淡道：“殿下，別得意忘形了。
”謝洛瞥他一眼，勉強(qiáng)正了神色。
近前院時，門房已極熟練地掀簾行禮：“謝公子來了。
”“嗯。
”謝洛微一頷首，卻忍不住回頭朝徐昉挑眉笑了笑：“我來得好像有點勤。
”書房仍是從前那般模樣。
《溪山圖》仍掛著，徐昀的字也在。
謝洛輕聲慨了一句：“上次在此相見，已有一月了吧。
”兩人剛落座沒多久，書房里側(cè)便響起一陣細(xì)細(xì)的簾響。
謝洛下意識轉(zhuǎn)眸望去。
徐昀已換了發(fā)式，從小門穿了進(jìn)來。
仍是那一襲青色衣裳，除去了比甲，也少了些白日的珠飾，發(fā)間僅簪著一枝素銀小簪，整個人清簡了幾分。
她穿進(jìn)來時步子極緩極輕，往門邊看了又看，低聲問：“前頭的門、外頭的門，都關(guān)好了沒有？”“放心。
”徐昉道。
她這才落座；謝洛卻還未從剛才那一瞬的出神中收回眼。
方才暮色中急急一番話，他倒沒真切地瞧上一眼。
“殿下？”徐昉出聲喚他。
謝洛這才回神，輕咳一聲，正襟端坐，裝作若無其事：“嗯，門關(guān)得很好。
定不會似那日，隨意放了外人進(jìn)來嚇著你。
”徐昀側(cè)目掠了他一眼。
那日的外人難道不是就在眼前。
謝洛似沒察覺，只笑著轉(zhuǎn)了話頭，道：“方才和小姐聊了兩句，原來徐小姐竟連我還在仰州都不知？那說來可就話長了。
”徐昀蹙眉：“怎會知道？圣駕大半月前不就回京了么。
”她看向徐昉，“哥哥也從未提起。
”謝洛搖頭笑道：“我說要低調(diào)行事，沒想到徐兄倒真是個厚道人，把我藏得滴水不漏。
”“圣上口諭說要謹(jǐn)慎，我自然不敢輕言。
”徐昉也笑。
自然，他不會說，自己其實是因為徐昀那時撂下好幾句重話，說什么再也不想見皇子，才一個字不敢相告。
“什么口諭？”徐昀警覺。
“也罷。
”謝洛目光一轉(zhuǎn)，“小姐從來不是外人，徐兄請將那信拿來一觀。
”“是。
”徐昉點頭，從書案一角抽出一封封得極平常的素色紙信，雙手遞上。
徐昀原本神色淡淡，待低頭細(xì)看，卻微微一怔。
那紙信上頭筆跡遒勁，措辭雖簡，卻確是真實的御筆親書，尾末一行朱批：“可令徐氏協(xié)修地方文錄，以代朕覽，毋需張揚(yáng)。
”落款處，一方朱印在素紙上赫然顯眼，一看便知這并非假托。
“這是……”她抬起眼，訝然望向兄長，“竟真是圣上的意思？”徐昉點頭：“是殿下替我力言于前，才得了這封手札。
”謝洛道：“圣上南巡前就提，此番如遇有識之士，可薦作編修國典之職。
徐兄雖不在朝，卻最識得江南文脈舊風(fēng)，若能借修志之機(jī)，多保全一二人才，也算功德。
”徐昀神情間頓時多了幾分喜色：“原以為你閑居是避事，如今竟是得了這般信重之事……哥哥你怎不早說？”“事未成形，說了也無用。
”徐昉淡然一笑。
徐昀垂眸一思，又看向謝洛：“那……殿下留在仰州，也便是為此事而來？”謝洛含笑點頭：“也為此事。
”他頓了頓，又道：“當(dāng)然，也不全是。
”謝洛微頓，看了眼兄妹兩人，終于道：“這……其實還有一事，你們也是知道的。
”他語氣放輕了幾分，“只是這些日子我不敢以此驚擾徐兄，所以才有了今日在沈家……這些誤會。
”他說到“誤會”二字時，目光微微一偏，似是在朝徐昀看，卻又像怕她瞧見，迅速收回。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明說。
”他輕嘆一聲。
“究竟是什么事？”徐昀皺眉問道。
謝洛干脆道：“便是那案子。
”“賑災(zāi)的舊案？”徐昉追問。
謝洛點頭，正色道：“先前我問過徐兄幾回，徐兄多次辭謝，說此事久遠(yuǎn)、難查、旁牽甚廣，不宜攪動。
我也不欲強(qiáng)人所難，便作罷。
”他話鋒一轉(zhuǎn)，又嘆了口氣：“可心里到底記著。
左思右想，才出了個下策。
”“哪門子的下策，要跑到人家沈家作怪。
”徐昀冷冷插了一句。
謝洛有些苦笑：“三小姐所言極是。
其實這本也怪我。
”他說著，稍微坐正了些，認(rèn)真道：“我此番留在江南，原不應(yīng)聲張，但因早些時候在沈家借住過幾日，府中沈平他們幾個都識得我。
于是我便隨口說，我這次就是來湊個壽宴看戲的熱鬧，讓他們莫要張揚(yáng)，不必請安，也不必驚擾。
”徐昀點點頭：“難怪，沈嫻好像也不知道似的。
”“你就是為了查案？”徐昉聞言已開始蹙眉。
謝洛應(yīng)答：“是。
今日沈家請來仰州幾家戲院名角，其中就有玲瓏臺，我想著探探那條線索。
”他看向徐昉：“玲瓏臺的后臺，我一介閑人難以涉足，可沈家的地方，我還進(jìn)不得嗎？所以便同子屏先假作醉酒，要四下轉(zhuǎn)轉(zhuǎn)醒醒酒，就借機(jī)繞去了后頭。
”“是你叫子屏進(jìn)去搜的？”徐昀問。
“是。
”謝洛答得坦白，“我守在外頭盯人，他進(jìn)里頭翻找。
誰知偏那時碧珠過來，眼看就要走近，我只得攔了她。
”說到這他頓了頓，“我原只想著讓她別進(jìn)門，哪知你們也恰巧在……還偏撞個正著。
沈平那脾氣，你也見了，我一時攔不住……局面就這么鬧大了。
”屋中沉默一瞬。
謝洛垂眸笑了笑，又像嘆氣：“是我想得不周，全然沒料到你們也會在……若早知徐小姐在場，我哪里還敢裝醉擋人。
”他說到這句，終于忍不住抬眼望向徐昀，卻只見她低頭沉思，看不清神情。
徐昀卻仍不肯輕信，目光狐疑地看著他：“此話當(dāng)真？”謝洛一聽，立馬正色：“千真萬確！若有半句虛言，我——”“別發(fā)毒誓。
”徐昉好笑地攔住他。
“那我發(fā)文誓也行。
”謝洛毫不猶豫，“若有虛言，從此我便回不得京城，就在此地做一庶人”“行了。
”徐昀瞥他一眼，“殿下貴人金身，這些話可別亂說。
”謝洛一頓，忽而一笑：“三小姐信我，便是這誓起得好。
”徐昀：“”徐昉在一旁看著，心下卻慢慢松了口氣。
其實他方才始終掛念著一事：好在謝洛并非是真對碧珠有意，也不是故意戲弄，否則此人當(dāng)真是虛偽至極。
“可惜我還是不信你。
”徐昀撇嘴道。
謝洛一怔：“為何？”“你說是查案，那查到了什么？”徐昀抬起下巴，“若無真憑實據(jù)，我怎知你不是編個故事哄我？”“這……”謝洛一時語塞。
正欲開口，忽聽“篤篤篤”幾聲急促敲門聲自外傳來。
三人俱是一驚。
“少爺，是我！”門外元錦低聲喊著，語氣卻急切得很，“老爺不知怎么提前回來了，說著就要來見你。
”徐昀聞言，臉色一變，連忙站起身，裙擺一轉(zhuǎn)，唰地就朝屏風(fēng)后頭躲了進(jìn)去，繼而向徐昉道：“可不敢叫他見著我同你們一處，快出去應(yīng)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