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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養(yǎng)(三)

    城陽公主很守信用,答應我的事都做到了。

    她逐個排查東宮衛(wèi)士們的行蹤,調(diào)查誰與于侍郎有齟齬,每隔一段時間就與鴻臚寺同步一回進度。

    這個辦事效率打敗了滿朝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職事官,尤其打敗了魏侍中。

    圣人答應魏侍中為他的文集作序,行云流水火急火燎地給他交了稿。

    輪到圣人自己想要設立文德皇后祭壇、與她的靈魂說說話,敕碟在門下省活活壓了一個月。

    “這與我們購買康國馬一樣,你看中了,先別買。

    去周邊國家繞一圈,如果還想買的話再買。

    ”魏侍中如此解釋,“如果圣人過了一個月都還想與娘娘說話,我們就允許他這樣的行為。

    ”敕碟滯了多久,于慎言就被逖之催了多久。

    逖之每天晚上在于慎言家里打地鋪,逼他把敕碟偷出來,可于慎言實在是個膽小如鼠的人,他怕魏侍中怕得要死。

    于慎言道:“這事兒圣人自己也要負一定責任。

    魏侍中查閱了圣人的朱批記錄,發(fā)現(xiàn)邳國公長孫順德在女兒去世之后,哀傷得每日要昏倒幾次,因此頻繁請病假。

    圣人批評他沒出息,竟然因為兒女情長的事就這樣消沉,一點兒陽剛的氣概也沒有。

    魏侍中認為,圣人也要用同樣的標準要求自己。

    ”1陽剛氣概,笑死人了。

    《魏鄭公諷諫奏表·貞觀十五年三月刊》的銷量不錯,我收到門下省的加急任務,將魏侍中累年的奏表翻譯成突厥文、粟特文、回紇文、吐火羅文和波斯文,流通到西域去。

    我讀到魏侍中在貞觀十一年曾經(jīng)上過一篇《諫十思疏》,批評圣人政務懈怠、上朝走神、亂發(fā)脾氣、無心進取的現(xiàn)象,圣人的回復是:禍畔既極,又缺嘉偶,荼毒未幾,悲傷繼及。

    凡在生靈,孰勝哀痛,歲序?qū)疫w,觸目摧感。

    自爾以來,心慮恍惚,當食忘味,中宵廢寢2。

    胡文普遍沒有這么多詞匯,譯語人們將其翻譯成:死了妻子,非常痛苦。

    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人心肉長,你放過我。

    我覺得也沒什么不對的,圣人就是這個意思。

    評論別人的時候,總是事不關己。

    待到自己也有哀傷的事情,才知道曾經(jīng)多么不應該。

    我見過這位鰥夫最悲情的那幾年,立政殿黑夜如晝,燈火通明,我得以鑿壁偷光地《唐儉陪你看突厥》與《李道宗吐蕃民俗訪談錄》。

    圣人再也不到后宮去了,直到現(xiàn)在他也是這樣。

    他寧可大半夜跑到六部轉(zhuǎn)悠,與夜值的臣子聊天。

    這就很有挑戰(zhàn)性。

    你要隨時做好準備,不要打瞌睡,因為他很可能突然出現(xiàn)在你身后,問你:“愛卿,寫什么呢?給我看看�。俊毕耵[鬼一樣。

    但是,實話實說,我的心情有點兒復雜。

    長孫順德是娘娘的堂叔叔,圣人回復長孫順德請假奏表的時候,娘娘知不知道�。繎撌侵赖牧T?如果她知道,并且看到了圣人關于“男兒氣概”的話,不知道會怎么想呢?她應該想不到圣人在自己的祭壇前嚎啕大哭的盛景,更見不到龜殼一動不動的時候,圣人把逖之推下西海池捉王八的情形。

    奇也怪哉,上回祭祀她還顯靈來著,還問“世民呢”來著,這回怎么不來了?上回她顯靈,在龜殼上寫了個提手旁——莫不是“推下水”的“推”?!太子、魏王、晉王、長樂公主、城陽公主、晉陽公主、衡山公主排成長龍,輪流安慰哭泣的父親。

    魏王抱著他一起哭,哽咽著說:“兒子在龍門石窟開鑿了佛龕,為阿娘祈福,這就要建成了,請阿爺再等一等罷。

    ”圣人已經(jīng)哭糊涂了:“建成,什么建成?”長孫無忌一口老血嘔在喉嚨里,見到逖之已經(jīng)凍得發(fā)抖了,心疼得了不得。

    他脫下自己的官袍將兒子擦干凈,轉(zhuǎn)而吩咐我為龜殼造個假。

    “你刻一句‘世民、想你’,四個字,趁著圣人擦眼淚的時候丟到祭臺上。

    ”“不成罷太尉?娘娘上回寫了個提手旁啊,這回是不是得接著來?”長孫無忌想了想,道:“那你寫‘擁抱世民’。

    ”我真服了。

    江夏王讓我不要廢話,盡快結束這場鬧劇。

    而長孫無忌真的很了解圣人,圣人一見到那四個字就不哭了,眼淚憋回眼眶里去,露出笑臉來:“擁抱你,音音。

    ”至于娘娘究竟寫的是哪個字,我是在圣人走后才知道的。

    也許真的有緣無分,圣人一走,娘娘就來了。

    風吹經(jīng)幡,娘娘與每個孩子都打了招呼,臨走前,終于在龜殼上揭曉答案:“據(jù)說明天有雨。

    ”-逖之高燒不退,十天后才下地。

    今日午膳禮部堂廚有松花飯、鴨肉餛飩、荷包鲊、兜豬肉、玉梁糕和江南道才貢來的楊梅。

    逖之一來就叫道:“光祿寺瘋了!今年高五給他們支了多少錢?”我請供膳多為餛飩盛些湯,轉(zhuǎn)頭招呼他:“你快來罷,再不來沒位置坐。

    ”斗室之中稱得上摩肩接踵。

    六部堂廚苦房玄齡久矣,老老實實的常饌早已味如嚼蠟,今日恨不能圜丘的齋郎都橫跨整座長安城來開葷。

    逖之囫圇地一樣拿一份,與我邊吃邊聊:“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東宮怎么樣?太子來過禮部么?”“沒來過。

    ”我輕點案幾,示意他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上午沒看見你,你出去了?”“去了趟門下。

    魏王從門下省借調(diào)褚?guī)煾�,要他為娘娘的佛龕寫碑文,我找魏侍中開借調(diào)材料。

    ”他將荷包鲊用竹筷撥開,拌到松花飯里。

    待周圍同僚用完膳離去,才又低聲說:“我說為什么祭祀娘娘的那天,褚?guī)煾颠@個起居郎不陪著圣人呢。

    原來他到中書省看碑文稿子去了,圣人每個字都要他把關。

    ”哇,圣人這么重視,這項目可以��!這不比翻譯魏侍中文集強多了?我羨慕得牙齦都酸了,咋舌道:“噯呀,噯呀。

    你們忙完這一遭,賜絹肯定夠買宅子啦。

    ”皇后真的是禮部的財神,她生前總是生孩子,每辦一次周歲宴,禮部都狠賺一筆;她去世后祭祀不斷,圣人為她修了三百多座廟,禮部又狠賺一筆。

    可逖之的心思似乎沒放在這事兒上,反而悻悻地道:“魏王總是這樣,每回圣人念叨娘娘,他都要來表現(xiàn)。

    你猜他為什么教褚?guī)煾祵懕模狂規(guī)煾档淖趾�,圣人每天在他旁邊看著,看他寫了多少、寫得怎么樣,動輒就教魏王來講一講。

    ”“你也敏感得厲害,魏王修佛龕、寫碑文,原是紀念他母親,怎么到你嘴里就居心叵測了?”逖之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各部堂廚會給每個生病初愈的官員準備病號飯,大多是牛乳粥和豉酒3。

    逖之不再與我分辨,轉(zhuǎn)而教供膳多準備一些,他等下往大內(nèi)去找褚?guī)煾�,順便給城陽公主帶去。

    我忙道:“公主生病了?”“她沒病,我嫂嫂病了,在大內(nèi)養(yǎng)著呢。

    她兩個吵了一架,誰也不理誰,我教十六端給她,做個臺階。

    ”“因著什么吵架?”逖之笑道:“你管的寬,這也有你的事?”我的臉紅起來,擺擺手說:“沒我的事。

    ”逖之說,長樂公主知道城陽公主半夜練兵的事,氣得扇了她一耳光。

    杜荷見到城陽公主哭了,整個人又瘋起來,跑到長孫家與長樂公主算賬。

    “我大哥上去勸架,他就要跟我大哥動手,你說哪兒有這樣的瘋子?”我的祖宗啊。

    快打住罷!我急得嘴里拌蒜:“逖之,你要害死她?這種事怎能再讓人知道去?”“哪是我?嫂嫂自己發(fā)現(xiàn)的。

    她害怕十六在東宮受委屈,藏了許多侍女做眼線,隨時與她講十六的情況。

    ”逖之道,“嫂嫂懶得與杜二多費口舌,只要十六搬回宮里住就不再追究了,原是疼惜她的意思,可惜姊妹兩個生這一場氣。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長樂公主的原因。

    實在滑稽得很,原來做“奸細”的本事是可以傳代的。

    圣人還是秦王的時候,娘娘每天埋伏在高祖身邊打探消息,如今人雖然不在了,衣缽卻被繼承得好。

    我苦笑出來。

    好公主,你可知道鬧出多大的笑話啊。

    “那、那長樂公主覺得……覺得少詹事對她妹妹怎樣呢?”我盯著陶甕里的楊梅核,訥訥地問道。

    逖之一聽這話便冷笑起來,有吐不盡的苦水似的:“哈,眼珠子一般。

    十六沒斷奶的時候他就哄她睡覺,每晚上給她講故事。

    小時候十六想坐我的木馬,我不給,杜二轉(zhuǎn)日就給她打了一大一小,還把我的扔河里教訓我。

    久而久之,誰還愿意和十六玩兒?一言不合竄出個他來,晉王都被他打過屁股。

    ”……這也不是壞事,好歹他當真對公主很好。

    好事情,是好事情,只是不知為什么,我的心有點疼。

    -不久魏王府家令來找我,說魏王請鴻臚寺幫忙翻譯伊闕佛龕的碑文。

    “如果鴻臚寺覺得碑文寫得還可以,能否用作遣唐生的課文,教他們也讀一讀呢?”改教材是輿論戰(zhàn)的重要武器,我望著里頭大幅贊美“左武侯大將軍相州都督雍州牧魏王”

    的話,“長人稱善,應乎千里之外,通神曰孝,橫乎四海之濱”4,幾乎憋不住笑出聲了。

    什么四海之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豈不是說魏王也有橫掃寰宇的本事么?我說:“翻譯可以,課文目前加不了。

    這一學期已經(jīng)開始了,下學期再說罷。

    ”我與那家令聊了幾句,便到尚書正堂找江夏王。

    他用罷了膳,正在吃茶,倚在杌子上打量我:“麻不麻煩?”“江夏王明察,屬下實在應付不來,”“你年輕沒見識,本不應在這樣的位置,只瞧著人機靈,才揠苗助長。

    ”他只摩挲著手里的茶盅,很難得地與我說這樣多囑咐的話,“主客鴻臚歷朝歷代都不是要務,大唐藩將多,這才成了必爭之地。

    無論誰找你都好,不要因為一念之仁壞了事,不然本王也沒得撈你的尸骨啊。

    ”既然說到這里,我忍不住問:“那日后東宮與諸王府若是再……”他這便不耐煩了,根本容不得我說完,道:“什么東宮諸王府?中書擬詔,門下審議,尚書執(zhí)行,哪一道要過東宮諸王府的手?除非圣人和左右仆射,否則不管是誰,做不了禮部的主。

    ”院內(nèi)一片熱鬧,今日散衙后有遣唐生馬球賽,掌固們正在忙著準備。

    昨天我與兵部說好,請英國公李勣來做裁判,今日倒忘了遣人提醒他了。

    “江夏王,屬下實在想問,請江夏王恕罪……”臨出門前,我還是問出了憋在心里的話:“江夏王是否故意踢傷屬下的腿,不教屬下被東宮選走,從而不去檢校東宮的差事?”他挑了挑眉毛,很驚詫的模樣,仿佛沒想到我會這樣問。

    他一直望著我,望得我脊背發(fā)毛,還以為他又要罵我了。

    不成想,江夏王哈哈大笑,拍案道:“踢你便踢你,朝廷使多大力氣培養(yǎng)一個職事官,踢不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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