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尊玉貴
夜里，氣溫比往日升高不少。
流民營這幾天日夜操練，大伙都累得不行，早早躺上了床。
顏生拿著羅盤測算天象，聽見營地里傳來叮咚打鐵的聲音。
走近一看，是何淵打著赤膊在火塘旁打鐵。
“怎么這么晚還不睡覺？”顏生撩了衣袍坐到他身旁。
他比劃著箭簇，沒抬頭看顏生，“睡不著。
”顏生暗暗嘆氣，這幾日操練頻繁，何淵應(yīng)該是感覺到要對洛拔陵動手了，可他心里還是邁不過自己那關(guān)，即便洛拔陵用他擋箭，他也依舊沒法將箭頭對準往日的兄弟。
“你第一次見洛拔陵是什么時候？”他打鐵的手頓了頓，淡淡開口。
“那年夏天我娘死了，沒錢下葬，放在街邊都臭了。
官兵要將我娘扔了，我哭著求他們也沒用。
正巧，洛拔陵陪著梁小姐上街買吃食，見我可憐，求了梁小姐安葬了我娘。
”燒紅的鐵屑燙了手，才將他思緒拉回來。
他擦了擦手，坐在顏生對面嘆了口氣。
“后來，我同他一起做了府兵。
那些人欺負我們年紀小，烽火樓上放哨的活總是叫我們?nèi)ァ?br />
冬天是真的冷，風(fēng)從四面八方灌進來都沒地方躲。
發(fā)下來的鎧甲銹跡跟血跡混在一起，粘在傷口上，一扯就帶下一塊肉。
”他看著顏生，扯了一抹無奈的笑意，“我們只能抱團，誰欺負我們就一起打回去。
”這渾渾亂世里，最賤的不過就是人命，像路邊的枯草，隨便一把火就燎了，誰管它以后是不是能長成草原。
“活下來的人沒空哭，你若還想護住剩下的兄弟，就把眼淚咽回去，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何淵紅了眼眶愣神，顏生遞上一方手帕，手里沒拿穩(wěn)帕子往地上掉去。
何淵抹了一把臉，彎腰撿手帕。
待他直起身子，卻被顏生一把壓下，一支箭貼著他頭頂飛過。
顏生一腳踢翻桌子，兩人迅速躲到桌后。
“地師，是梁榮攻營地！”何淵一掃悲戚，怒目圓睜，手里摸了鐵槍抵在背后。
顏生目光掃射一遍營地，箭再沒襲來，“這箭不是針對流民營的”，她轉(zhuǎn)眸盯著何淵，“是沖著你來的。
”何淵探頭往外看去，四周一片寂靜，好像這箭是從天上下來的。
他伸手要拔掉箭簇，“小心。
”顏生撿起帕子裹住箭簇，拿到火塘前一燒，箭簇上凝結(jié)了一層白霜。
兩人都倒吸一口氣，“洛拔陵應(yīng)該是知道你還沒死，要趕在梁榮發(fā)現(xiàn)之前殺了你。
”火光在何淵眼里騰起恨意，“他容不下我，我也未必能容下他了。
”顏生松手，將箭簇扔進火塘，“熔了吧，給你長槍鑄個倒刺。
”一連幾日，顏生都捧著羅盤坐在營帳前。
盧益擦了一臉汗，站到她身旁，仰著頭卻什么也沒看出來。
“地師，我們到底在等什么？”顏生沒搭理他，依舊盯著羅盤一動不動。
盧益往地上一坐，揪著枯草瞧她，“依我說，咱們就直接沖了赤煉營。
”顏生緩緩扭頭，斜眼橫他。
盧益直起身子，急吼吼沖她說道：“那洛拔陵眼下天天派人去黎山巡邏，一天恨不得逛八百遍，我們現(xiàn)在一根針都插不進去。
”羅盤指針忽然晃動起來，一陣風(fēng)掠過，又重歸平靜。
顏生收起羅盤，歪頭看他，“你把洛拔陵的巡邏路線畫下來。
”說罷伸了個懶腰，出了營帳。
它離城街道上人擠人，是許久沒見過的熱鬧。
前幾日，侯莫陳景開始放糧，原來七千錢一斛的糧已經(jīng)降到了兩千錢一斛。
饑餓的人們終于可以飽餐一頓，他們把鍋架到了路邊，米的香氣鋪滿整個街道，來往的人們捧著碗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吃飯。
身著布衣的糙漢，一把拉起地上的老漢，“快，拿著籃子跟我走。
”老漢被他拽懵，眼睛還緊緊盯著鍋里。
糙漢拉過他躲到一旁低聲催促，“梁鎮(zhèn)將的鎮(zhèn)陽倉也開始放糧了，只要一千錢一斛。
晚了就不趕趟了！”糙漢拽著老漢，不小心撞到了顏生，“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顏生側(cè)身讓開，兩人沖她咧嘴一笑，匆匆往城外走去。
西街角落里有一個專門賣香料的店，許久沒有開門了，今日倒是將大門敞開，貨物都整齊碼在街邊。
店內(nèi)沒什么人，顏生一進門店家就躬身上前，“客官想來點什么？”“給我裝十斤石堿，再要十斤蔗糖。
”顏生扔給他一個袋子，“都裝這里面。
”“好嘞。
”店家忙不迭給顏生拿貨。
店內(nèi)只留了顏生一人，香料的味道從一個個罐子里鉆出，一直爬進腦袋，宛如置身春日繁花之間。
“店家。
”一個扎著雙髻的粉衣小丫鬟扯著嗓子喊，她身后的女子撩起面紗，蹙眉瞪了她一眼，“吵吵鬧鬧像什么樣子。
”小丫鬟閉緊嘴巴，立到她身旁不再言語。
梁月卿抬眸瞧了顏生一眼，旋即轉(zhuǎn)開目光。
店家拎著兩大袋子從后屋出來，看見女子就馬上行禮，“梁小姐，您有什么需要的招呼一聲，我就給您送到府上，何苦讓您親自跑一趟。
”梁月卿擺了擺手，坐到椅子上，“無妨，父親這幾日心情不好，在家呆著也是惹他生氣，不如出門走走。
”店家弓著身子滿臉堆笑，“不知道小姐今日想要什么？”小丫鬟眼睛亮晶晶，歪著頭對店家道：“我家小姐想要一些江南時興的香料，味道淡一些的，好拿來做香囊。
”店家想了想，“店里剛到了一批新貨，我去拿來給小姐瞧瞧。
”店家將手里的東西遞給顏生，聲音有些抱歉：“姑娘不好意思，今日有貴客，疏漏了你還望不要見怪。
”顏生笑笑，“無妨。
”拎著兩袋子，剛跨出門，迎面撞上了一個小丫頭。
“怎么樣沒事吧？”顏生將她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塵土。
小丫頭一把將她推開，氣鼓鼓的盯著她，“你走路都不看人嗎？”顏生失笑，“我錯了，給你道歉。
”小丫頭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嘴上說道歉算什么，你看我衣裳都破了。
”這小丫頭該不會是來訛人的吧？“那你說怎么辦？”小丫頭從包袱里拿出一小包裹著帕子的雞舌香，上下打量顏生一番，掏出兩顆捏在手里，“吶，買了這花就算是賠我了。
”顏生抱著胳膊瞧她，心下暗笑，這小丫頭算準了自己沒錢，又不想直白的訛人，愣是找了個體面的辦法叫她給錢。
“多少錢？”“三千錢。
”顏生瞪大了眼睛，“兩顆，三千錢？”她要收回剛才的話，這辦法一點也不體面，三千錢都夠買她的命了。
“這可是上等的雞舌香！一般人都求不來呢！”小丫頭跳著腳爭辯，顏生篤定自己買不起，就算殺了她也買不起。
兩人僵持著，店內(nèi)的小丫鬟走到門口，“我家小姐叫你把東西拿給她看看。
”小丫頭歪著腦袋看了一眼屋內(nèi)，店家低聲對她道，“快去吧，里面的是梁小姐。
”小丫頭大喜過望，趕緊捧了帕子跑進屋，順便瞪了一眼顏生。
沒一會小丫頭拿著銀子滿臉笑意從里面退出來，白了顏生一眼哼著小曲蹦蹦跳跳離開了。
梁月卿走在前頭，小丫鬟在后面拎著許多東西，顏生伸手攔住她，“小姐買了雞舌香？”“我們小姐有的是錢，想買什么買什么，你管不著。
”小丫鬟跟斗雞似的，一點就炸毛。
“可她賣的是假的，真的雞舌香味道辛辣。
”小丫鬟倒吸一口氣，小心瞧著梁月卿，“小姐她說的是真的嗎？”梁月卿淡淡一笑，盯著顏生，“姑娘懂得分辨雞舌香，那也應(yīng)該知道，千錢一顆也太便宜了。
”顏生點點頭，確實，這個價格若是真品，同白送沒什么兩樣，“小姐既然知道是假的，為何還要買？”梁月卿望著蹦跳跑遠的小丫頭，神色淡淡，“天寒地凍的，連雙鞋都沒有，就算是假的也無妨。
”“小姐倒是豁達，只是這丫頭年紀尚小，若知道這樣騙人就能有錢，以后難免要長歪。
”梁月卿轉(zhuǎn)眼瞧她，笑著搖搖頭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小丫鬟折返回來，將那包雞舌香遞給顏生，“我家小姐說，留著也無用，送你了。
”顏生看著手里的香料，臉上笑意漸漸散去。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在這骯臟的世道里，許久不見這樣近乎笨拙的純善了。
顏生指尖摩挲過絲綢帕子上精致的紋繡，心底泛起一絲悲涼，她隨手撒出的黃金，背后是無數(shù)百姓的骨髓。
她施舍的越輕易，越顯得這世道荒唐。
顏生將假香料收入懷中，低聲嗤笑，抬腳往城外走去。
回到營地已經(jīng)天黑，流民營全部整裝待發(fā)。
顏生將東西扔給盧益，“這兩樣?xùn)|西放到山坳拐角。
”她邊吩咐邊穿鎧甲，侯莫陳景瞧他們的破布爛衫很不順眼，叫人趕制了一批鎧甲給他們。
雖然比不上黑騎營的裝備，但好歹比直接肉搏強上許多。
她站在陣前，指著李老二，“你帶一隊人馬，去鷹嘴澗等著，看到信號立即放機關(guān)。
”“是。
”她扭頭看向何淵，“你去后山攔截援兵，一只蒼蠅都不許放進來。
”“是。
”顏生拿起長弓，環(huán)視眾人，“今日，我們披上戰(zhàn)甲，為的是我們死去的父親，同袍的弟兄，天真的稚子！我們千辛萬苦來到這里，不是為了給人做刀下魂的。
他們的哀嚎，要用洛拔陵的腦袋來償還！”眾人群情激奮，爆發(fā)出震天喊聲：“殺！殺！殺！”她灌下酒，摔破酒碗，“所有人，隨我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