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兒村(六)
三人從洞口爬出。
正是烈日當(dāng)頭,刺目的陽光投下。
她無意瞥見梁玉祁,莫名覺得這人臉色似乎比平常更冷了些,又想到他一向這樣,便沒開口問。
女孩應(yīng)該是在黑暗里待久了,丹堯適應(yīng)過來光線后,卻見她還是捂著眼睛。
丹堯不動聲色打量著她,干瘦蠟黃的小臉、臟兮兮的小手,頭發(fā)亂糟糟的,衣服看起來也是很久沒洗了。
她問道:“你在下面待了多久了?”女孩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陽光,還是像小老鼠一樣畏畏縮縮。
“兩……兩年了。
”丹堯并沒有打消疑慮,繼續(xù)道:“你爹娘是怎么把你送進去的?你又是怎么找到那處出口的?”“我爹……之前是看守祠堂的,他對里面比較熟,就和娘一起把我送進去了,里面的東西也是爹娘給我?guī)У摹隹凇俏易约恨D(zhuǎn)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女孩怯懦答著,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也讓人挑不出錯。
“那你在里面那么久,就沒看到外面有人進來?沒和他碰見過嗎?”“除了爹娘來送飯,就沒有其他人了。
那個人……我之前沒有見過……”丹堯還想再問,梁玉祁卻開口,聲音沒什么起伏。
“你說你是開山祭逃出來的童女,你爹娘怕被人發(fā)現(xiàn)才把你送進去,你現(xiàn)在出來了,準(zhǔn)備去哪?”他繼續(xù)道,“或者說,哪也不能去?”女孩被問題打得一愣:“我……不知道……”正說著,好巧不巧,三個熟人從不遠處走過來了。
是村長帶著陸司南和陳雪準(zhǔn)備去吃午飯。
這兩人也是心大。
一個八卦地瞥著兩人,滿臉吃瓜的表情;一個正瞪著丹堯,無聲控訴她把自己孤零零丟在屋里。
“兩位貴客又早起了?老朽找你們好久呢,一起去用午飯吧。
”村長還是和善地笑著,目光在小女孩身上頓了下,“這是哪家的娃娃?”丹堯看著村長,又想到剛剛祭壇旁的人猴子,思緒有些復(fù)雜,隨口道:“她跟父母走散了,就跟著我們了。
”女孩看見村長,眼底卻一片驚慌,身子止不住顫抖。
丹堯沒有錯過她的異樣:“你怎么了?”“是……猴子。
幾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村長則是不緊不慢回頭看了一眼:“小娃娃,你怕不是看錯了,哪有猴子?”女孩攥緊拳頭,半晌后,鼓起勇氣道:“你是猴子!”“小娃娃,話可不要亂講,老朽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被人叫成猴子呢。
”村長絲毫未惱,甚至笑意還加深了。
“我沒有亂講!你是吃過人的猴子!”聽到這句,村長的臉上極快劃過一絲不自然,又被很好地掩蓋過去。
“你身上有好重的血味,你吃人了,還是個男人!”這番話如同在油鍋里潑下一瓢冷水,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村長身上。
他身后的陸司南吸了吸鼻子:“血味?我怎么沒聞見?”墨玉蹲在丹堯肩頭,在她耳邊喵道:“其實,本尊也聞到了。
”只是那血味很淡很淡,若不是女孩說出來,它根本不會去往那方面想。
“村長,”丹堯突然開口,來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咱們?nèi)ツ某燥堁�?”村長怔了下,微松口氣,笑道:“不遠不遠,在我家,再走一會兒就到。
”丹堯點點頭,指了指小女孩。
“您不介意帶上她吧?”村長的笑容有些僵:“當(dāng)然不介意,添雙筷子的事。
”這是丹堯他們第一次踏入村長家的院子。
屋子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干凈凈。
院中一角堆著劈好的柴火,散養(yǎng)的兩只老母雞在角落里悠閑踱步啄食。
推開正屋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飯菜香氣和木頭年久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屋內(nèi)算不上寬敞,但整潔。
一張厚實的長方形大木桌擺在廳堂中央,上面赫然擺滿了菜式。
一盤切得薄而均勻、油亮亮的臘肉炒蕨菜,一碗燉得濃白噴香的野菌土雞湯,一碟清炒還帶著露水氣的時蔬,幾個煨得又甜又糯的紅薯,甚至還有一小壇子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自釀米酒。
“哇!”陸司南率先驚呼,“看著好香,您老婆手藝真好!”村長拉椅子的手一頓:“客人說笑了,老朽打了半輩子光棍了,無兒無女無婆娘。
這都是老朽自己做的菜,客人們快嘗嘗吧。
”眾人坐在桌前,唯有女孩沒有動筷。
“是飯菜不合胃口嗎?”村長溫聲問道,卻見女孩驟然站起身,朝著里屋的方向快步走去。
“去哪?”
“不吃飯啦?”
丹堯和陸司南的聲音前后響起。
梁玉祁幾乎在女孩起步的同時就已離座,高大的身影快步追去,丹堯也瞬間起身緊隨其后。
女孩對身后的詢問聲充耳不聞,徑直走入里間,移開周圍的雜物,空出墻角的一口大水缸。
奇怪的是,那水缸里面沒水,也沒有其他東西,就那么擺在那。
梁玉祁似有所覺,他帶著陸司南一左一右,緩緩把缸挪到一旁。
缸下,有一方暗門。
村長匆匆趕來,面色不太好看:“客人們,這是做什么?”梁玉祁側(cè)眸看向他:“村長,方便打開門嗎?”“這是老朽家里的地窖,平常就存些糧食和水果……”被所有人注視著,村長沒辦法,只得走上前,打開暗門。
梁玉祁在最前面,村長在最后,一行人依次順著樓梯走下去。
地窖內(nèi)潮shi又陰冷。
一路看來,都是些糧食和葉菜,還有幾壇酒,看來村長確實沒有撒謊。
“幾位客人,你們不知道,這兩年收成不好,還頻頻天災(zāi),老朽就只能在地窖里多存些食物,以備不時之需……”村長跟在眾人身后,嘆氣道。
女孩一路往前走,小臉始終緊繃,直至來到一處高高壘起的紅薯堆前。
“這么多?看來村長您很愛吃紅薯啊。
”陸司南隨口調(diào)侃了一句,村長卻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是……是啊。
”女孩沒有作聲,只是蹲下身子,扒拉著紅薯堆。
隨著時間飛秒過去,紅薯堆下漸漸露出麻袋一角。
村長下意識開口:“別……”麻袋袒露在眾人面前,上面還有些許暗紅的痕跡。
丹堯看著那些痕跡,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麻袋被解開。
與此同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迎面而來。
饒是丹堯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也被面前的一幕震住。
小女孩頓住解麻袋的手,小臉上滿是驚恐。
麻袋里是一具殘破的男尸,腦袋被啃得面目全非,肩膀以上有的地方已經(jīng)露出白骨了。
村長面色死白,嘴唇徒勞地翕張著,沒說出半個字。
幾人還沒從沖擊中緩過來,一聲尖叫響起。
“李明?��!”一直沒開過口的陳雪看過來,難以置信地叫出聲。
她踉蹌走上前,顫抖著看向男尸的手,左手的無名指上,赫然是一枚婚戒。
她怔了一瞬,猛地干嘔起來。
“我去,死人了��!”陸司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讓眾人意識到現(xiàn)在的情況——李明死了,尸體還被嚴重毀壞。
“村長,”丹堯率先開口,每個字在地窖中都無比清晰,“解釋一下吧。
”“這……老朽……”一向能說會道的村長,舌頭卻像打了結(jié)。
“告訴我。
”陳雪已經(jīng)平靜下來,回過頭,一字一頓艱澀道,“他是我……丈夫。
”村長還要再狡辯,黑漆漆的槍口已經(jīng)抵上了他的眉心。
梁玉祁垂眸看著他,聲音冰冷:“說實話。
”村長一下子頹下去,囁喏片刻開口:“老朽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丹堯沒有錯過他話語中的漏洞:“所以,他的尸體是你吃的?”“不是,當(dāng)然不是!”村長連忙否認。
“那撿個尸體回來做什么?”陸司南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在旁邊補充,“收藏?”村長對不上來話,額上冷汗大滴滾落。
“矛盾了。
”丹堯忽然開口。
人在開始急于自證清白的時候,就已經(jīng)陷入被動了,一如當(dāng)時在天界大殿前被眾人指控的她,那時的自己也是這樣,越描越黑,越說越錯。
她收回思緒,看向村長:“你說,你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這句不是假話。
他的死不是因為老婆子,也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規(guī)則第三條,他在亥時之后一個人在外面。
”系統(tǒng)宣告李明被抹殺的時候,她特意看了時間,剛好亥時整。
“規(guī)則第一條,村里的男人總是說假話,女人總是說真話。
您剛剛哪一句是真的?”“規(guī)則是如此,但剛剛是你們讓老朽實話實說,也不算!”村長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蒼白地辯駁著。
“我沒說您說的全是假話,畢竟尸體是在您這里發(fā)現(xiàn)的,還被啃咬過了,懷疑您是正常的。
當(dāng)然,這都需要我們?nèi)ヒ灰或炞C。
對了……”她聲音溫和,隨口提了一嘴,“外面天氣怎么樣?正好一會兒出去找找線索。
”“晴天啊,怎……”村長像猛然被掐住脖子般停下,外面的陽光明媚,卻照不暖他心里升起的涼意。
她在詐他。
或者說,在驗證她的猜測。
“村長,”丹堯彎彎唇,“您說的沒錯,是晴天。
”村長沉默了好一會,頹然開口:“規(guī)則……也可能是假的……”丹堯笑著點頭:“對,但不是這條。
”“您知道嗎?我們在祠堂下的祭壇旁邊看到一個人,跟您長得一模一樣,他說他才是村長,這是怎么回事呢?”不光如此,她還把印記的事情說了出來。
“夠了!”村長已經(jīng)被一連串問題逼得瀕臨崩潰,大口喘著粗氣,“第四條說了!都他媽是幻覺!”幾人第一次見村長如此失態(tài),都愣在原地。
丹堯臉上笑意加深:“我還沒說是什么樣的人呢,您怎么就知道是第四條?”這句話出口,她看到村長的臉色如被吸干養(yǎng)分的草,徹底灰敗下去。
她不緊不慢繼續(xù)道。
“第一條規(guī)則并不是假的,而第四條才是。
規(guī)則約束的是‘男人’,前提是,人。
那個‘村長’說的話是真話,是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是人了;而你……”她抬起眸子,直直看進村長眼底。
“從來都不是人。
”“……”“呵呵,哈哈哈……”村長默了許久,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地窖中聽著讓人毛骨悚然。
小女孩嚇得往丹堯身后躲了躲,小手扯住她的衣擺。
村長當(dāng)然沒有錯過這一動作,他笑著,一步一步走向小女孩,聲音卻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小娃娃,謝、謝、你、啊。
”梁玉祁上前半步,目光冷冽。
村長擺擺手:“你們說的罪,老朽認了。
不過,你們就這么確定自己救上來的娃娃是好人?”他猛地伸手。
丹堯下意識要攔,卻沒來得及。
小女孩的衣領(lǐng)被狠力一拽——脖頸后方,正是一個蜷縮的猴爪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