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婚禮
“喂!今天有貴客要來,你們這群豬玀都給我打起精神!”一束陽光透過門縫照進漆黑的貨倉,海因里希不記得自己被關(guān)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
或許是三周、四周,甚至更久,久到他當初與劫匪拼殺時留下的傷痕已經(jīng)結(jié)痂愈合,久到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空氣中發(fā)酵的惡臭,久到他已經(jīng)不抱希望有人能來救他。
他在哪里?或許是利多,或許是亞得里亞海中任何一座不知名的小島,甚至可能是在克羅地亞。
那場拼殺后他便墜入大海。
他以為自己會就這么死去,成為塞壬與魚蝦的美餐。
然而,有人把他撈了上來,可來者不像是路過的商船,更不像是航道上巡邏的執(zhí)法官。
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扒下了他身上的華服,為他套上沉重的鐵鏈,像牲畜一樣把海因里希推進人頭攢動的船艙。
“放開我!我可是海因里希·施密德爾,神圣羅馬帝國施密德爾子爵的兒子,克納羅家族的夫婿,莉莉安娜小姐的未婚夫!”他用那雙湛藍色的雙眼狠狠瞪著對方,試圖自證身份,卻只迎來一陣嗤笑和無情的鞭打。
“我這裝不下這么多人。
”大腹便便的男人一邊嘲諷一邊狠狠往他身上啐了一口,“你如果是克納羅家族的夫婿,那我就是威尼斯共和國的總督。
給我老實安分待著,否則就丟你下去喂魚。
”海因里希無助地凝望身邊穿著粗麻布衣服的男男女女,意識到他們是被人販子從高加索運到威尼斯來的斯拉夫奴隸。
而現(xiàn)在,海因里希被當作了他們的一員。
當海因里希握著羽毛筆在羊皮紙上簽下婚約,帶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從法蘭克福啟程前往威尼斯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遭遇這樣的滅頂之災(zāi)。
他還記得臨行前父母與神父的叮囑,穿越阿爾卑斯山時的車馬勞頓,還有那幅訂婚前克納羅家族送來的未婚妻肖像畫。
畫像中的女人有著一頭美麗的紅色卷發(fā),灰綠色的眼睛像陰雨天的威尼斯瀉湖。
海因里希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莉莉安娜,是克納羅家的私生女。
克納羅家族曾經(jīng)出過四任威尼斯總督,是這個海上共和國盛極一時的權(quán)貴。
雖然自從前任家主意外去世后,新掌權(quán)人昏聵無能而元氣大傷,卻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掌握著遠在德意志的海因里希所無法想象的巨額財富。
即使是克納羅家族沒有繼承權(quán)的庶女,對海因里希來說也算得上是一門極好的親事。
因此他格外重視這場聯(lián)姻,所有迎親禮物都是他悉心挑選的——一車最新紋樣的拜占庭絲綢、一車棉麻混紡的單面絨布、一袋遠東出產(chǎn)的香料、還有一顆成色極好的埃及祖母綠,在安特衛(wèi)普切割做成了吊墜,趕在大部隊到達前便早早送去了莉莉安娜手中作為訂婚禮。
除此之外,他還用零花錢額外購置了一枚印度出產(chǎn)的鴿血紅戒指,和自己的那枚藍寶石婚戒一起收在在首飾盒里,希望能在初次見面時換來妻子的傾心。
接親的隊伍順著美因河一路南下,穿過布倫納山口到達意大利,再繼續(xù)南下前往威尼斯。
長達兩個月的路程中,他要求隨行的手下只許以拉丁語和他交流,還專門聘請了威尼斯口音的意大利語老師,只為了能在接到妻子時用她的母語與她流利地對話。
“初次見面,我是施密德爾家族的海因里希,很高興能認識您……”不善言辭的金發(fā)少年日復(fù)一日地站在驛站的銅鏡前排練與未婚妻見面時的開場白。
他無比期待著他們的會面,還有接到莉莉安娜后一起回法蘭克福舉辦的盛大的婚禮。
當然,在此之前,他還需要在威尼斯和克納羅家族的銀行洽談有關(guān)鋼鐵貿(mào)易的相關(guān)事宜。
意大利北部戰(zhàn)爭不斷,鋼鐵需求持續(xù)增長,若能開通新的商路將德意志出產(chǎn)的盔甲與武器運至阿爾卑斯山以南,對兩家而言都是穩(wěn)賺不賠的好生意。
綢緞、香料、寶石、婚約,對未來美好的憧憬——所有的一切都隨著一場突如起來的劫掠付之一炬。
在從梅斯特雷乘船前往威尼斯主島的夜晚,施密德爾家族一行人的船遭受了海盜的洗劫。
這十分反常——梅斯特雷與威尼斯之間的水路幾乎是亞得里亞海上最安全的一條航道,在這條道上搶劫簡直和在圣馬可廣場的總督府門口行兇并無二致。
但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幾個手持大刀的劫匪跳上了海因里希乘坐的小船。
他們迅速撲滅了船上的火光,突如其來的黑暗使隨侍的仆役嚇得驚慌失措,在一片嘩然中被了解了性命。
海因里希抽出腰間的佩劍奮力抵抗。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根據(jù)金屬碰撞丁零當啷的聲響判斷敵人的方位。
等他的雙眼終于適應(yīng)黑夜,他瞥見一個黑影正朝他迎面劈來。
好在海因里希及時躲閃,刀刃僅僅是劃破了他的皮膚,而當他握緊佩劍準備予以反擊之際,不熟悉海上作戰(zhàn)的少年腳下踩空,仰面朝天跌入水中。
他的身體在海水中不斷下墜,幾乎失去意識。
苦澀的海水灌進他的口中,嗆得他快要窒息。
等他好不容易調(diào)整呼吸浮出水面的時候,他看見遠處的小船上,隨行親信的尸體被一具一具拋入海中。
劫匪奪走了他們所有的接親禮物。
再后來,不知道又在海里撲騰了多久,他被奴隸販子撈起來,當作商品待價而沽。
伙計推開貨倉的大門,讓陽光照進陰暗潮濕的室內(nèi)方便管事的奴隸販子核驗貨物。
管事的禿頭男人走到海因里希身前,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上下打量他的五官,然后扒開他的嘴檢查牙齒。
他注意到海因里希的左側(cè)眉骨上被留下了一道刺目的刀疤。
“明明長得還不錯,身材也好,臉卻被劃爛了,要不然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看門的伙計自作主張地評論道,卻被管事的禿頭狠狠瞪了一眼。
“有的達官貴人就喜歡這一款。
別忘了,今晚來看貨的可是‘那位小姐‘。
”“又要來?近半年她可真是咱們的大客戶��!”“她來錢的手段可不一般。
”禿頭惡狠狠地咕噥道,“商行里的人都在傳,說這小妮子在偷偷做放高利貸的生意!”“高利貸��?那可是要進地獄的罪行!”伙計嚇了一跳,驚訝得張大了嘴。
“噓——你就當什么也不知道。
她這次點名了要看高貨,趕緊把這些家伙捯飭好了,才能入得了小姐的眼。
”海因里希心中瞬間燃起一絲希望。
雖然他不知道這位放貸的小姐究竟是誰,但如果能被一位達官顯貴的小姐“買走”,他就有機會重新聯(lián)系上威尼斯的上流社會,有機會讓克納羅家族——即使這非常恥辱——為他贖以自由。
事已至此,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在乎那個高高在上的威尼斯名門望族是否還愿意履行他們的婚約。
他首先需要盡一切可能離開這個骯臟污穢的地方,需要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
他被洗干凈身體,梳好頭發(fā),換上一套干凈的粗布衣服,用黑布蒙上了眼睛,套著鎖鏈送進一個陰冷干燥的小房間。
他的腳底感受到柔軟的絨布地毯,空氣中彌漫著木質(zhì)調(diào)香水的氣息。
他仿佛終于回到了那個他所熟悉的世界——以一種極盡屈辱的方式,像是給貴族小姐選寵物犬一樣,被人牽著鎖鏈帶進房間,雙膝跪地在買家的面前。
“我上次就說過了,我討厭這個劣質(zhì)香氛的味道,熏死我了。
”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毯上留下悶悶不樂的聲響,海因里希聽見一位女士在仆人的陪同下步入房間。
“小姐請息怒……我這就去讓人換一瓶玫瑰香芬……”奴隸販子的語氣里極盡諂媚討好,女人卻只是冷哼一聲,干脆利落地打斷了他。
“喂,打住。
您怎么能以未婚女士的方式稱呼我呢?若是我丈夫的在天之靈聽到了,可得多難過、多痛心呀。
”“誒喲!瞧我這張臭嘴,是夫人,尊敬的夫人。
請您千萬寬恕我的莽撞和愚蠢……”才一進門就忙不迭地挑刺,必定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海因里希在心中暗自琢磨道。
聽她的聲音,這位寡居的女士似乎非常年輕。
剛喪偶不久便要挑選年輕奴隸去尋歡作樂,竟還要再作出一幅夫妻情深的姿態(tài)來,真是大言不慚……“廢話少說。
你們要是再敢拿上次那樣的貨色來糊弄我,我可就真要生氣了。
”“我的小祖宗,誰敢糊弄您呢!您快瞧,他是咱們這批貨里最正的一個,這肌肉,這身材,意大利語很流利,保證能哄您開心。
”“哦?為什么要蒙著他的眼睛?”“呃……其實是因為,他臉上有道疤,屬于是白璧微瑕……”“有疤算什么。
我還以為是個男版的美杜莎,瞧我一眼就會將我變作石像呢。
”女人輕蔑地笑著,“解開吧。
”解開黑布的那一刻,海因里希終于重獲光明。
他看見一位身著黑裙、頭戴黑紗的紅發(fā)女人正倚在他面前的絲絨沙發(fā)上。
一顆碩大的祖母綠項鏈垂掛在她的胸口,而她的手上正捧著一個白森森的頭骨,一顆藍寶石——原本屬于海因里希的戒指戒面被嵌進了頭骨的眼窩。
“哇,確實長得還不錯,我很喜歡。
”紅發(fā)的女人掀起垂在面前的黑紗,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與一雙灰綠色的眼睛。
她饒有興致地低下頭打量著海因里希。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我的名字是莉莉安娜·克納羅·施密德爾,威尼斯城的人喜歡叫我放貸的莉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