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出坊時費了些功夫,入坊時卻簡單。
守卒見多了不守規(guī)矩的皇親國戚,只詢問幾句越山嶺這個生面孔的身份好在簿上記錄,便打開坊門。
因符歲還未歸府,郡主府依舊燈火通明。
她勒馬停在府門外,轉(zhuǎn)身看向黑夜中的越山嶺。
燈火太亮夜色太濃,符歲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輪廓,卻能精準(zhǔn)勾勒出他的身形、他腰間掛著的兩把刀子、他炙熱的手臂。
符歲想起那個無人回答的問題,又想起在扶搖閣前颯颯的寒風(fēng)。
她高昂起臉,宛如一只驕傲的貓咪,矜貴地遠離又試探著靠近:“將軍形容英偉,想來馬球打得不錯。
”在青云臺時,她也是這樣說。
越山嶺心中好笑,一場馬球也值得她惦記這么久。
符歲看不見那男人的表情,只能聽見深沉的聲音傳來:“許久未打,已是生疏。
”沒有拒絕就是答應(yīng),符歲是懂得寸進尺的:“將軍欠我一場馬球,可不要賴帳。
”說完一踢馬腹,馬兒躍上石階,沖入府中,不給他半點回旋的機會。
甘弈章忐忑地在殿外候著,把近來大小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小中官喚他進去,忙整理衣冠,垂首趨入。
皇帝早起開了半日常朝,此時倚在椅中,手中不知翻看什么,徐阿盛在旁伺候茶水。
等甘弈章行禮問安后,聽到皇帝詢問:“昨日郡主說狀元樓內(nèi)有人出言不遜,可知是誰?”學(xué)子們年輕氣盛,酒后最易失言,甘弈章昨天安排了兩個人在狀元樓探查監(jiān)聽。
不過他也不是什么天天盯人頭頂腳跟的人,若無大逆不道之語也不會報與圣人。
昨日蔡崇敏那句不恭敬的話自然有人聽見報上來,甘弈章雖覺得不妥,念在地方上的學(xué)子進京赴考不易,若因男女渾話惹得圣人不喜實在可惜,本想聽而不聞。
現(xiàn)今圣人問起,他只好老實作答:“是郴州人,叫蔡崇敏。
”“為何有此言?”甘弈章心里犯嘀咕,他又不是蔡崇敏,哪里曉得他好端端的說什么狂妄語,猶豫著邊猜邊說:“當(dāng)日有王氏女在,在場人多有對四姓的議論,其中不乏傾慕之意……”“傾慕之意?”皇帝涼涼反問一句。
這種話甘弈章哪里敢回,只好頭都不抬地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殿中只有三人,一靜下來顯得格外幽深空曠。
甘弈章等了許久,等來一句“退下”。
今早他得了夜間值巡的匯報,得知昨日田乾佑和陳景陽酒后犯夜,光是金吾衛(wèi)就撞見兩次。
來前甘弈章還思量這事要不要同圣人說一句,現(xiàn)在他只恨自己不能立時從圣人眼前消失,萬萬沒有膽子再用這些小事煩圣人。
“王氏妻宗女妾,朕的姊妹竟要低賤到以色侍人了。
”皇帝嘴角帶著半分笑意,說出的話卻是冰冷至極。
徐阿盛在一旁勸慰著:“那些酸儒一輩子不過守著一方宅院兩張書案,哪里知曉天高地厚。
郡主鵷動鸞飛之姿、龍血鳳髓之脈,自是金枝玉葉貴不可言,王氏女怎能相比。
”若是蔡崇敏知道那是郡主,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樣說。
皇帝還不至于為了男子色令智昏的胡話大動肝火,他是氣汲汲營營之輩主動依附世族黨同伐異,王氏盛名連皇室也要避其鋒芒。
皇帝無需解釋自己的心思,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跟禮部說,榜上不許有他名。
”圣人沒說時限,那就是永遠,圣人不說緣由,那就是不給理由。
徐阿盛也不多嘴,乖覺地退下去安排人傳口諭。
那頭姚賓思來想去,到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尋了個機會悄悄見蔡崇敏一面將永安的身份告知:“但愿你的話她沒聽見,那位主兒可不是個好脾氣的。
”蔡崇敏心下大驚,這才知道自己說錯話,連忙托人打聽。
打聽幾日一點風(fēng)聲也未聽聞,蔡崇敏方心中安定專心參試。
待到榜上無名才有人傳話于他,叫他今后不必再考。
蔡崇敏懊惱萬分也無可奈何,與王家說定的事更是再無下文,只好收拾行囊回鄉(xiāng),自此再未入京一步。
每月中旬秦安都會請尚藥局來府中給符歲診脈,皇帝也默許此事。
御醫(yī)有時叮囑幾句飲食,有時開點調(diào)理的方子。
外頭的人推開門,飛晴穩(wěn)穩(wěn)地端著一碗熬好的藥進來:“侍御醫(yī)開了新方子,郡主用幾口吧。
”符歲瞥一眼黑乎乎的藥汁,左不過是些人參黃芪,吩咐道:“放那吧。
”飛晴稱是,將藥碗放在案幾上。
不多時叩云進來,見案上擱著一碗藥,知是尚藥局的新方子。
她上前一摸碗壁還是溫?zé)�,端起碗走向符歲便要喂:“郡主快些喝了,再放該涼了。
”符歲不情愿地微微側(cè)頭避開:“放那待會兒我自己喝。
”叩云卻不停,只將碗舉到符歲嘴邊,說著:“若放在那兒,郡主只當(dāng)看不見,有人喂著郡主還能乖乖喝幾口。
”瞧著符歲盯著藥汁直皺眉,又勸道:“知道郡主最不愛喝這些苦藥,只是郡主千金之軀,總該好好調(diào)養(yǎng)著。
”符歲心知今日是躲不過了,望著碗中長嘆一口氣,這才湊到碗邊,也不用羹匙,一仰脖咕咚咕咚就吞下去。
叩云擱下碗,取了水服侍符歲漱口,又將裝著瓜果點心的碟子端近些,讓符歲壓壓口中苦澀。
“郡主,江寧何家送來好多春筍,水靈鮮嫩。
廚房說中午用筍拌個雞片,晚上煨火腿湯。
”代靈蹦跳跳飛進來,話音里都透著歡快。
符歲嘴里含著梅子脯,含含糊糊應(yīng)了聲。
一旁的扣云聽著也是歡喜:“可巧呢,前兒個廚房還說春筍滋味最妙,就等著筍子上市好采買,今兒個就得了。
”代靈聽見這般巧,也覺得稀奇,說道:“這何家倒是有心,春筍難運,路上要費不少功夫呢。
”何家只會送金銀俗物,哪會這些小巧,估計是陽羨送來的,何玉靜再嫁去了陽羨。
符歲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果碟里的梅子脯,挑著顆形狀獨特的梅脯,磨牙似的啃著,問:“送來多少?”“可多呢,好幾大筐。
”“分一些給續(xù)表兄、喬府和鹽山縣主送去。
”符歲想了想,又加一句,“給越府也送些。
”就當(dāng)他送自己回家的酬勞好了。
田乾佑和鹽山縣主都是收慣了符歲的東西的,也不講究一來一往的回禮,等自己有了新奇物件再回贈符歲即可。
喬府也知符歲與喬真真交好,收了郡主府的東西只管往喬真真屋里送,要不要回禮自有喬真真思量。
喬真真也不是那小氣藏私之人,當(dāng)即將筍子提去大廚房,晚間喬府各位席上都添了一道筍湯。
唯有越府犯了難。
越山嶺平日不住越府,何況越山嶺是男子,符歲一個未嫁女也不好指名道姓,來送東西的小廝只知道送給越侯府上,其他一概不知。
越府的門房從未收過郡主府的禮,連忙將此事回稟給周夫人。
周夫人亦是一頭霧水,自己與永安郡主并無深交,偶爾在宴會上見著也是話都說不上一句,怎得就送起吃食。
她思量再三,若是因那幾個出嫁的,怎么也該送去夫家,便將越泠泠叫來詢問。
越泠泠上次見符歲還是去年,聽了周夫人的話想了許久才躊躇地說道:“莫非是因上次馬球會,郡主的侍女曾向我的侍女詢路?”雖是牽強些,也不是完全不通,郡主堆金積玉,萬一突然想起這點小事,隨手送點什么,也說得過去。
周夫人這般想著,便覺得心里安定些,隨即又愁起來:“這可怎么謝禮。
”思來想去想起越山嶺以前帶回的物件里有柄西邊來的折扇,雖不是什么華貴的材料,卻與市面上常見的扇子很是不同,畫工繁復(fù)色彩濃艷,周夫人非常喜歡。
這扇子唯有兩柄,周夫人與越泠泠各一柄。
周夫人不舍得用,精心收在匣中,偶爾才拿出來欣賞。
抱著裝扇子的匣子看了又看,周夫人最終還是不舍地將匣子合上,吩咐人連同寫好的信箋一起送去郡主府。
收到周夫人親筆的帖子,符歲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送來的扇子她很喜歡,便歡歡喜喜地收了禮。
這幾日貢舉開考,禮部吏部忙得不可開交,路上大字不識的走卒小販也會談上幾句貢舉的考子們。
喬真真在喬府不方便總?cè)ィ}山縣主每逢貢舉前后都閉門謝客。
符歲去韓王府上聽了一回笙樂,去臨川長公主府上吃了一回飯,其他時間就在家琢磨印泥。
清閑幾日,有內(nèi)侍來傳話,說宮中上祀節(jié)在曲江亭設(shè)宴,邀符歲赴宴。
上祀節(jié)百官休假、賞賜群臣是傳統(tǒng),圣人偶爾也會宴請群臣或設(shè)家宴邀宗親同樂。
符歲本以為又是宗室家宴,打聽過才知道竟是馮妃主持設(shè)宴,邀請了宗親女眷不說,馮妃的母親也會出席。
今上登基后一直未冊立皇后,就連原來的太子妃如今也只是個貴妃。
本來六宮事宜一直由貴妃打理,奈何貴妃膝下只有兩位公主,年紀(jì)漸長后又體弱多病,精力不濟,難以統(tǒng)率后宮。
正逢馮氏蒙恩,誕下皇子又深受今上寵愛,馮妃便時常越俎代庖。
如今比之貴妃,馮妃反而手握權(quán)柄,隱隱有入主中宮之勢。
符歲跟皇帝的女人都不冷不熱,哪怕因與貴妃所出皇女關(guān)系不錯而與貴妃的往來略多些,也不會刻意親近,那些有皇子的妃嬪她更是一個也不想沾邊。
再者往次宗宴,赴宴者除了各王妃、郡王妃和駙馬,再無外姓,如今馮家摻和進來算什么,真當(dāng)自己是皇帝岳家嗎?符歲不想去,還寫了帖子給鹽山,讓她也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