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端午休假,越山嶺若留在家,周莊和周家嫂子便不會出門。
他告知周嫂子今晚他回越府,不必給他留門,就準(zhǔn)備出門逛逛。
門外卻早有人候著,見大門打開,不由分說上來拉住越山嶺就走:“小人在此等候多時,越將軍快隨小人走,莫教郡主空等。
”越山嶺被拽地小跑幾步,還未等看清來者何人就被推進(jìn)一輛車?yán)铩?br />
趕車人仿佛怕他跑了,一揚鞭將馬兒驅(qū)得飛快。
旭日高升,曲江畔已擠得針插不進(jìn)。
推著木車、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商婦在人群中穿梭吆喝,售賣艾團和飲子酒水。
江面上十二艘龍舟并立,船夫身著短褐,腰纏各色繩滌以作區(qū)分。
江畔有幾座觀舟臺供達(dá)官貴人使用,符歲獨自一人倚在中段一座觀舟臺上,百無聊賴地看臺下一個老嫗賣菖蒲糕。
腳步聲響起,符歲扭身回望。
越山嶺今日身著一件靛青色圓領(lǐng)袍,腰間破天荒掛了一串彩繩編的角黍,看起來與江邊那個總角丫頭賣的一模一樣。
待男人走近,符歲指尖掠過他衣袖上沾染的艾草碎,意有所指地輕笑:“將軍今日倒是風(fēng)雅。
”越山嶺側(cè)身避開,立獅寶花暗紋在晨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
“人人都配蘭香艾草,將軍怎的腰間空空?貴府上沒給將軍準(zhǔn)備嗎?”越山嶺垂目掃過符歲腰間。
符歲今日穿間色裙,袒露著雪白脖頸和纖巧的鎖骨,臂上挽一條芽綠披帛,披帛質(zhì)地輕柔隨風(fēng)而起,符歲如同墜在煙霧中。
“郡主為何不配香囊?”京中貴女愛用香料,越山嶺卻從未見符歲用過。
符歲的肺疾從入京就開始治,直到最近兩年才見好些。
尚藥局里符歲的脈案診方足足幾大本,宮里的皇子皇女們加起來也比不上她一人多。
有舊疾在,叩云她們哪里敢讓她配香,就連撒雄黃都要避著些。
“自然是為了與將軍相配。
”符歲做出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仿佛真是為了迎合越山嶺才不用香。
越山嶺沉默兩息,硬生生轉(zhuǎn)了話題:“還未恭賀郡主生辰,伏愿郡主芳辰永駐動止萬福。
”提起生辰符歲就生氣,她過得哪是生辰,簡直是催命符。
“哼。
”她扭過頭去望著遠(yuǎn)處蓄勢待發(fā)的龍舟,“將軍的誠意就是一套泥哨?好叫將軍知曉,我過的是十五生辰,不是五歲。
”身后男人語氣輕柔,說出話卻滿含滄桑:“十五歲亦是年少,不似在下已是半截入土。
”符歲睫毛微顫,沒有回頭。
鼓聲擂動,人群涌向江岸。
一聲嘹亮的號角劃破長空,為首的鼓手暴喝一聲,掄起纏著紅綢的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
十二艘龍舟的船夫?qū)⒛緷{齊齊插入水中,一撥一推攪起翻飛浪花。
“有人開局賭競渡頭彩,賠率很高,將軍猜猜我押的哪艘。
”符歲語氣談?wù)�,在嘈雜的鼓聲和呼喝中聽得不甚分明。
他們所在觀舟臺離有些距離,此時只能看見船首泛著白浪破水而來。
越山嶺誠實地回答:“越某無能,實在猜不到。
”“將軍可認(rèn)識任道貞?”任道貞并非京官,符歲與他應(yīng)該并無交際,為何突兀提起此人?越山嶺的目光從飛行的龍舟落到符歲背后:“見過幾次。
”任道貞任慶州刺史時,越山嶺行軍途徑慶州,與任道貞打過交道。
“將軍如何看待此人?”越山嶺站在離臺邊兩步遠(yuǎn)的位置疑惑地看著眼前窈窕的背影。
她雖在同他講話,卻一直看向臺外,既不像在看競渡也不像在看風(fēng)景。
“任道貞文章宏麗,頗有風(fēng)望。
”臺下投勝會落下的兩只鴨子在打架,符歲已經(jīng)看了許久。
船越行越近,被船槳驅(qū)趕的江水潰散回蕩,驚得兩只鴨子兩腳亂踩,慌不迭地藏進(jìn)石礁縫隙。
戰(zhàn)局草草結(jié)束,符歲遺憾地嘆口氣,語氣很是惆悵:“永嘉縣主出降任道貞時,年僅十六,據(jù)說那時任道貞已四十有七。
”若越山嶺都算半截入土,那任道貞豈不是老棺材瓤子。
永嘉縣主是許王的女兒,由圣人做主嫁于任道貞。
永嘉出降沒幾年,身后孩子跟了一大串,任道貞是半點沒有老棺材瓤子的自覺。
符歲偷偷翻眼看天,知天命的都不嫌害臊,他一將將而立的裝什么正人君子。
越山嶺被符歲嘆得心神一震,他竟忽視了符歲宗女的身份。
皇家嫁女以政治權(quán)衡為上,就算他再如何不肯承認(rèn),符歲也已經(jīng)及笄,說不定哪天就會成為君王示恩的工具。
越山嶺將他知曉的勛貴世家的郎君全想了一遍,竟沒有一個是能讓他放心托付的。
若真如永嘉縣主一般……越山嶺眼中墨浪翻滾,符歲還這樣年幼,這樣嬌弱,這樣步履維艱,她是晉王唯一的血脈。
越山嶺想到任道貞腰肥肚圓、鬢生華發(fā)的模樣,頓覺xiong中抽痛,止不住的惡心。
兩艘龍舟齊頭從臺下駛過,船身漆黑的舟上鼓手突然變了節(jié)奏,槳夫跟著一聲呼喝,槳板深插三尺,浪花高濺向另一艘龍舟撲去。
符歲微微撤身,剛才江水險些飛到她眼睛里。
她抬手輕輕拭去頰邊的水珠,轉(zhuǎn)頭想向越山嶺抱怨兩句。
只見越山嶺直愣愣地杵在當(dāng)?shù)�,臉色鐵青,那雙黑壓壓的眼睛透著寒意,看得人心冷。
“將軍?”符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輕輕喚一聲。
她眼角尚有水痕,是哭了嗎?越山嶺半瞇眼睛,在符歲臉上搜尋著痕跡。
上次見面她也在哭。
越山嶺當(dāng)年得知晉王死訊又被罰去邊關(guān),也偷偷哭過幾場,符歲如今還不及他當(dāng)日年紀(jì)。
“越將軍?”符歲見越山嶺不知發(fā)什么呆,提高聲音又喚一聲。
越山嶺壓下心中情緒,上前半步:“郡主有何吩咐?”符歲語塞,她能有什么吩咐,站得離她遠(yuǎn)也就罷了,竟然還在走神?她邁到越山嶺身前,仰頭凝視他:“越將軍在想什么這般入神?”越山嶺低頭見符歲瞪著眼睛,一臉責(zé)備。
偏她生得嬌俏,便是生氣也只讓人覺得可愛。
剛剛還一身瑟意的男人放柔了語氣哄著:“沒什么,郡主不看競渡嗎?那船要奪標(biāo)了,為首的可是郡主下注那艘?”符歲小小地“哼”一聲,撇過頭去:“將軍又不在船上,我有何可賭。
若將軍下場爭渡,便是賭上整個郡主府我也要壓將軍勝的。
”越山嶺暗覺好笑,剛剛還在哭泣,現(xiàn)在又生龍活虎地來招惹他:“郡主不怕輸嗎?”“將軍會讓我輸嗎?”符歲站在高高的觀舟臺上,風(fēng)攜著她的裙角披帛,意氣揚揚,眉間灼灼華彩如夏花正濃,在金戈錚鳴中裹挾著戰(zhàn)旗而生。
嘈雜的聲音淡去,只剩下一輕一沉的呼吸在高臺上追逐。
芽綠的帛紗也猙獰起來,不由分說將他纏繞,往那名為溫柔鄉(xiāng)的嫣紅深淵拖去。
“咚!”重重地鼓音落下,原來是競渡的魁首已經(jīng)誕生。
越山嶺看著像小鳥一樣蹦跳著撲到臺邊、探出身子張望的小姑娘,悄悄松一口氣,便是第一次迎敵他也不曾這樣節(jié)節(jié)敗退過。
符歲趴在臺上看了會兒,圍在岸邊的人拍手跺腳炸作一堆,別處高臺上也吵吵嚷嚷聲音不絕。
符歲沒有下注,不像那些投注的人一樣或喜或恨。
她自然地仿佛拉叩云代靈一般拉起越山嶺的衣袖就要下高臺。
大庭廣眾這樣拉一個男子的衣袖,若是叫人瞧見怕是對符歲名聲不利。
越山嶺本想抽回,又怕他亂動害符歲站不穩(wěn)摔下臺階,只好由著符歲帶他下觀舟臺。
下得臺來符歲卻沒松手,繼續(xù)拉著越山嶺向外走去。
越山嶺環(huán)視一圈,周圍竟沒找到符歲身邊常跟著的人,連那兩個帶他過來的仆從也不在,只有幾個青年男子不遠(yuǎn)不近地散在人群里,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他心下了然,該是符歲不許他們跟著,不禁自嘲地笑笑,自己這一身腐血朽骨也值得她這樣算計?河岸邊人多,越山嶺小心護(hù)著符歲不被擠到,費了些功夫才從人群中脫身。
符歲循著記憶去找那個賣彩編角黍的小丫頭,卻怎么也尋不到,只好東挑挑西看看,漫無目的地逛。
一路從小商販?zhǔn)掷镔I了一根串鈴鐺的絡(luò)子、兩串彩繩編的小魚、一條編瓷珠的手繩,一股腦全穿戴在身上。
好好的一身軟紗衣裳,掛滿了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岸邊一顆粗壯的樹下,韓貞一讓侍女仆從圍在四周不叫人接近,面色不虞地摸摸鬢發(fā)。
往年她都是跟王令淑一起出游,有王家的仆從開路,她只管游玩就好。
今年王家長輩新喪,王令淑也不能隨意出門,她問過幾個別的小娘子都早有安排,只好自己出行。
她未料到今日人這般多,這一路上險些讓那些臟臭男人挨到身上去。
此處離韓家停車駕的地方不遠(yuǎn),韓貞一正打算上車去,轉(zhuǎn)身間瞥見個眼熟的人。
她頓下腳步仔細(xì)辨認(rèn):永安郡主竟然跟一個男子一起?那男子背對韓貞一,韓貞一踮起腳努力張望,左挪右轉(zhuǎn)也看不見他容貌。
不過韓貞一能確定的是這個男人她從未見過,絕不是永安郡主那些表兄堂兄。
韓貞一嗤笑一聲,今日真是值,竟能抓到永安郡主的秘密。
她隨手喚來個仆從:“你,去跟上那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