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的戲
便利店外的街燈閃了一下,又穩(wěn)定下來。
言芷站了許久,沒看手機,也沒看路人,只是看著對街一間鋪子打烊的畫面——鐵門緩緩拉下,店主頭也不回地鎖門離開。那畫面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像一場結(jié)束得過於安靜的戲。
她右手握著還冒熱氣的玉米濃湯,左手拿著手機,手指停在簡訊上那幾個字上——
【您已入選《歸鴻錯》角se青闕試鏡,請於周二下午兩點前往橙舍影棚二號棚,妝容自理。試戲時間三分鐘�!�
她沒動,也沒點開詳細附件,只是站在店門口看著那幾行文字看了十來分鐘,像是怕一閃神那幾個字會突然消失。
街道安靜得不自然,只有便利店里冷藏柜的壓縮機在嗡嗡作響。她還是沒能從那幾個字里找到自己。
青闕?
她不覺得自己適合青闕,也不相信有人會記住她的臉。
她的美,不是那種走在街上會讓人回頭的搶眼,而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靜。
初見時,只覺得這nv孩長得乾凈,眉眼如霧,不yan、不冷,卻能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秒。說話時語氣輕,舉止有禮,總像在回應(yīng)什麼,又像在等待什麼。她明明年紀(jì)不大,卻常給人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jì)的純真——不是天真,而是那種不曾被w染、不急著解釋的安靜。
她第一次被說「很適合上鏡」,是在大二那年,替戲劇系朋友拍短片,扮演一個失聲的姐姐。
導(dǎo)演朋友笑著說:「你的氣質(zhì)很有故事感啊,乖乖站著就讓人想多看一秒�!�
她當(dāng)時還當(dāng)是玩笑話。
後來畢業(yè),工作難找,又有人說她氣質(zhì)特別、適合「背景里的寧靜角se」,她就報了個群演公司。
剛開始,她還試著去記所有導(dǎo)演助理的臉,主動打招呼、幫忙搬道具。但沒過多久,她就明白——在這里,太積極的人會顯得不懂規(guī)矩。
她記得有一次,在某部網(wǎng)劇的現(xiàn)場,她主動幫主演撿起掉落的道具包,副導(dǎo)冷冷掃了她一眼,只說了句:「你站好就行了。」
那一刻她才明白,在這里,「多余」不只是錯,更是會被記住的錯。
所以她學(xué)會了:聽話、準(zhǔn)時、不主動。
後來,她不再主動。站在該站的位置,說分內(nèi)的話,不笑、不搶、不吵鬧。她練會了「存在感極低的安靜」,也因此從沒被誰誤認為會出錯。
也因此,她從沒擠上過一部劇的正式卡司表。
直到今天。
她坐在夜里最後一班的公車上,雙手攥著手機,像握著一張剛剛抓住的彩票,也像握著一封來得太遲的信。
窗外的燈火一路倒退,她的倒影浮在車窗玻璃上,像另一個更沉默的自己。
她有很多次想過放棄。
當(dāng)群演太久,人會變鈍,甚至連夢也變得「合理」。她開始懂得計較工資、分鏡頭數(shù)、站位距離,懂得在攝影機轉(zhuǎn)來之前提前閃開,懂得被說「你站得剛剛好」時,不能露出笑容。
這些年,她沒什麼戲,也沒什麼話要說。
她不是科班出身。大學(xué)念的是藝術(shù)設(shè)計,主修攝影構(gòu)圖,和表演八竿子打不著。
但那幾年,她總被朋友拉去幫拍短片,演個nv配、si屍、背景路人。一開始她也只是幫忙,後來卻越來越在意鏡頭里的自己。
有一次,她演一個失戀後摔杯的nv孩,沒人指導(dǎo),她只是想像自己有多委屈,然後瞪著對手演員眼睛站了三秒。
演完之後,有人說:「你眼神挺不錯的,小姑娘還挺能進戲的嘛。」
她沒說什麼,卻把這句話記了很久,僅僅因為這小小的稱贊,讓她又堅持了下來。
後來她給自己定下一個小小的門檻——要當(dāng)一個有臺詞的演員。不再只是路人甲、不再只是背景里那句「先生您的咖啡來了」。
她開始囫圇吞棗地讀書,《角se的誕生》《表演的準(zhǔn)備》《內(nèi)心行動與真實感》這些表演專書,她讀了一遍又一遍。有的看不懂,她就畫重點、寫筆記;甚至還自費報了兩期表演工作坊,在一群準(zhǔn)備考中戲中傳的年輕人中間,咬牙背臺詞、拆情緒。
她一邊害怕自己過于執(zhí)著,一邊又不肯讓自己只是個觀眾。
她的樣子太安靜,常讓人以為她很好說話、好安排、不會拒絕。但她心里很倔,誰說她不行,她就會想著:「我行不行不是你說的,是我自己演的�!�
說到底,她其實是個不服輸?shù)娜恕?br />
只是這份拚,包在了溫柔的皮相里。
在恍惚中,公交車停了。
她沒記得車內(nèi)報站的聲音,只是下意識地跟著人群往前走,一腳踏進夜se里,就像從現(xiàn)實跌回了那間熟悉的小出租房。
房間不大,但整理得乾凈、溫柔,像個什麼都還沒決定的年輕nv孩的世界。米白se的床單、薰衣草香的小夜燈、幾個帶兔耳的收納籃,以及一整排se彩鮮yan的小擺件和香氛蠟燭——都像在努力告訴她:你很好,你還可以慢慢過。
但在這個可ai到近乎「童夢套房」的房間正中央,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鏡,突兀又真誠地立在那里。
那是她從跳蚤市場搬回來的。鏡子邊框有些磨損,玻璃也不夠清透,但夠大,夠完整——能照見一個人,從腳底到眼睛。
她平時就是站在這面鏡子前練戲的。
不是那種專業(yè)的排練,而是自己寫好一段詞,在腦子里建好一個情境,然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遍又一遍說出口——直到自己相信那句話是真的。
她總告訴自己:哪怕這輩子沒人給我舞臺,我也要試著把自己的話說完整。
只是今天,她沒有再照鏡子,也沒有例行地打開筆記本做當(dāng)天的小練習(xí)。
她脫下外套,把自己整個埋進被子里,窗簾沒拉,夜燈沒關(guān),手機放在手邊,像在等待下一封不知道會不會來的通知。
床頭柜上擱著一本書,被翻得起角、封皮磨亮,甚至用膠帶補過書脊——
是她那本《角se的誕生》。
她翻了好多遍,每一頁旁邊都用鉛筆寫滿注記,有些地方還劃了底線,有一頁寫著:「不是模仿,是生活�!�
那句話她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她當(dāng)時寫下來的時候想著:哪怕只是站在鏡頭邊邊,也要讓人覺得這個人不是演的,是活的。
隔天清晨,天還沒亮,言芷就醒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手腳冰冷,腦子卻清醒得異常。盥洗時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許久,彷佛要說服那個臉se蒼白的nv孩——你是可以去的,你是可以被看見的。
她花了整整二十分鐘畫妝,不濃,但層層疊疊地打底、打亮、定妝,一點都不馬虎。妝容乾凈、發(fā)髻簡潔,她換上一套淺灰se的高領(lǐng)毛衣和藏藍se長裙,看起來像個沒有情緒的紙人,安靜又清透。
她搭上地鐵,沉在車廂一角,一路無聲。
到了橙舍影棚門口時,她b約定時間還早了十五分鐘。
她剛站定,就有一位中年男子低頭走過來,手里拿著登記表和對講機,看了她一眼,問道:「青闕組的?」
她點頭。
「來,這邊,登記一下�!鼓侨藙幼骼洌Z氣不冷不熱,「我是林副導(dǎo),今天我這邊帶流程,等等會有妝造那邊幫你選服、上妝,順序我們安排好了,別緊張�!�
他說得很快,像在背日常流程,但在說完那句「別緊張」後,竟又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是在重新打量,也像是一種含蓄的肯定。
她點了點頭,跟著進去了。
一路上,不少群演正從另一棚出來,吵吵鬧鬧地換裝收工。有人經(jīng)過她身邊時停了一下,不是因為認得她,而是下意識地多看了她一眼——彷佛是那種「劇里該出現(xiàn)的臉」,安靜得過頭,眼神卻很深。
她察覺到了,但沒有看回去。她從來不習(xí)慣自己成為注視的對象。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沒有華服,也沒戴飾品,連口紅都是最淡的豆沙se。她一瞬間有些不安,甚至懷疑是不是哪里不合標(biāo)準(zhǔn)。
她走進化妝間時,鏡子里反s出的是五六張正在補妝的陌生面孔。
「來這邊,青闕組的吧?」一位妝造師喊她。
她坐下後,對方在她臉上掃了一圈,只說了一句:「臉乾凈,不用動太多。你自己畫的?」
她點頭。
「挺合的,去那邊選服裝,二號架青闕組標(biāo)簽,自己挑個你覺得能演的樣子�!�
「能演的樣子?」言芷重復(fù)了一遍,不確定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覺得她那時候會穿的,不是你想穿的。」對方語氣淡淡。
言芷走向服裝區(qū),一邊走一邊深呼x1。
衣架上的戲服不是她習(xí)慣的衣物,有的還沒修過邊,有的甚至沒有標(biāo)簽。但她的手很快就停在一套灰青se短擺道袍前,那衣服不像是主角穿的,也不華麗,只有細細的邊綉在袖口藏著,像是某個長久在門下學(xué)藝、始終沒出過遠門的弟子會穿的樣子。
她拿著衣服站在原地,忽然感到一絲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太用力地在「想像青闕」,反而忘了「自己是誰」。
她搖了搖頭,把這句話壓下去。
然後抱著衣服,轉(zhuǎn)身進了更衣間。
言芷站在棚外,隔著薄薄一層遮光布,里頭傳來調(diào)光和機位確認的聲音。
她知道,走進去以後,不會有人給她留時間適應(yīng),不會有人問她需不需要再讀一次詞。她得在三分鐘內(nèi)讓人相信——她不是來搶角se的,而是來說一句她自己也信的話。
她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只有她聽得見。
「不是主角又怎樣……我也能讓這一場成立�!�
然後她推門而入,燈光落下。
世界安靜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