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燈希卻已經(jīng)被桌上的小海螺吸引住了全部的目光，他試探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那個藍綠色的小海螺，小心翼翼的，

    生怕已經(jīng)碎過一次的小海螺再重新碎裂開來。

    燈希又伸出指尖微微戳了戳。

    小海螺也跟著搖搖晃晃地擺動著，因為固定的底座只有小小的一個圓臺，

    一晃動，就歪歪扭扭地倒了下來，

    滴溜滴溜地在懸空桌上滾動起來。

    燈希慌張地伸出手想攔住，但因為他坐在飛行椅內(nèi)，

    直起身的時候，綿軟的魚尾使不上力，

    等撐起身的時候，動作已經(jīng)晚了一步。

    小海螺“啪嗒”一下，孤零零地掉到了地上。

    呼吸瞬間滯停，燈�；艁y地低頭往地上看去，

    視線一下頓住，

    他看見掉在地上的小海螺旁邊，

    混亂無序地倒著十幾只空蕩蕩的試管。

    地上更遠的地方，是一個歪倒的銀白色手提箱，里面原本擺放著的綠色試管全都滾落出來，數(shù)十只藥劑零散地分布在地上。

    燈希記得它。

    這是兔崽吃的藥，那個很像營養(yǎng)液的基因抑制藥，他不知道李醫(yī)師說的基因抑制藥是什么。

    可是燈希記得。

    記得兔崽只吃了一小管后，痛苦地抱著自己的垂耳，一直哭著跟李醫(yī)師說自己“好疼”。

    燈希意識到什么，心臟驟然收緊，他像是上岸后缺水的魚一樣，徒勞無力地擺動著尾鰭，藏在金發(fā)下的耳腮在陸地上沒有一點用處，只能眼睜睜等待著自己在窒息中死亡。

    他很用力地呼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氧氣，數(shù)著地上空空的試管。

    一共十五支。

    小啞巴一次性灌下去了十五支藥。

    可是一支就已經(jīng)那么那么疼了。

    燈希閉了閉眼睛，突然有點不敢去面對，像三年前在大海里，面對失去理智的銀尾一樣，現(xiàn)在的他比那個時候還要害怕好多好多倍。

    害怕得想抱住自己的大尾巴，蜷縮在緊閉后黑暗的貝殼里，永遠也不出來。

    閉上眼的一瞬間，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重重的撞擊聲，悶響過后，又恢復了死靜。

    燈希倉惶地睜眼看去，而后是不可控制地渾身顫栗，藍眸恐慌地睜大。

    昏暗中靜靜地豎立著一座冰冷緊閉的治療艙，透過透明的艙門，可以看到里面灌滿了透綠色的溶液。

    燈希記得這個顏色。

    這是他被人類抓走后，每天昏昏沉沉時，那些壞人給他打入的鎮(zhèn)定劑。

    當時的身體記憶似乎一瞬間回到了現(xiàn)在的燈希身上，他仿佛變得跟當時一樣，呼吸都在海水中凝固，尾鰭怎么也擺動不起來，只能全身無力地溺亡沉底，精神始終被禁錮在昏暗之中，頭疼欲裂，反胃得想嘔吐。

    燈希捂著腹部，手心微微一按壓上去，惡心的反胃感瞬間加劇，他扶著飛行椅干嘔了好幾下，卻什么都沒有吐出來。

    只能在劇烈的生理反應中，控制不住地溢出淚水，燈希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看到被鎖在治療艙的銀尾低垂著頭，仿若毫無生息，人類的雙腿被禁錮器鎖在艙內(nèi)，隔開的兩腿縫隙中似乎有著黏液相連，若隱若現(xiàn)，似乎想將雙腿重新縫合成魚尾。

    但因為有禁錮器的存在，人類的雙腿始終不能變成合攏的魚尾，就像銀尾的魚尾被硬生生割開成雙腿一樣，再也變不回去了。

    銀尾無知無覺，只在感受到雙腿割裂似的疼痛時，才會潛意識地掙扎著，撞上前方的治療艙，又悄無聲息的沉靜下去。

    燈�？床磺邈y尾現(xiàn)在的神情。

    因為銀鱗近乎覆蓋了銀尾滿身，連面部幾乎都被鱗片蓋住，他好像真正地變成了一頭丑陋的怪物。

    可不應該是這樣的。

    燈希發(fā)出了小獸般的嗚咽。

    他的小啞巴應該在大海里擺動著亮銀色的魚尾，銀鱗會閃閃發(fā)光，漂亮得像是布滿星點的夜空。

    總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這樣的。

    治病不是為了把自己變成這樣的。

    一直閃爍著綠燈的飛行椅突然轉(zhuǎn)化為急促的紅燈，沒有閃爍幾下，就偃息旗鼓地黯淡下去，發(fā)著光的飛行椅一下變黑，“咣當”一下掉到了地上，因為能量告竭，停止了運行。

    燈希也跟著晃動了幾下，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黑暗中慌張著驅(qū)動的操作系統(tǒng)，可是無論怎么驅(qū)動，飛行椅都牢牢停在了地上，再也飛不起來。

    治療艙又隱在了黑暗中。

    燈希仿佛又回到了他只能在大海里，眼睜睜看著小啞巴被帶走的那一天。

    不會飛就是不會飛。

    他其實還是那個，什么都做不到，在陸地上一點用都沒有的小人魚。

    燈希用雙臂撐起自己綿軟無力的魚尾，他想去打開治療艙，把關(guān)在里面的小啞巴放出來。

    可是他沒有人類的雙腿，不能在地上行走，燈希撐起自己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能靠自己的力氣，跨出飛行椅。

    人魚的力氣實在是太小了。

    燈希努力地翹起自己的魚尾，但還是無濟于事。

    飛行椅也跟著燈希的動作搖搖晃晃，最后在燈希體力支撐不住，重重跌倒進飛行椅時，飛行椅也劇烈搖晃了一下，帶著里邊的燈希，“砰”的聲倒在了地上。

    摔倒在地的劇痛一下襲來。

    淚水因為生理性的疼痛，再次掉了下來。

    燈希倒在黑暗里，卷曲的金發(fā)黏在了shi漉漉的臉上，他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狼狽地顫著身體，很小聲地用力吸了幾口氣，泣音幾乎是從喉腔里擠出來。

    如果要把尾巴割開，才可以變成人類的雙腿，燈希想，那他愿意的。

    藍眸逃避似的緊緊閉起。

    燈希再也不想只能狼狽地在原地看著，自己啪嗒啪嗒地掉著眼淚。

    那太沒用了。

    他蜷縮起自己的大尾巴，近乎崩潰地回憶起當時小啞巴教他的內(nèi)容，燈希摸著自己的尾巴，用指尖一點一點地丈量著，顫著嗓音，擠出幾個字，“腳、腿、膝蓋……”

    一遍又一遍。

    一次又一次。

    沒有用。

    跟當時一樣，沒有任何的用處。

    燈希抱住自己的尾巴，整個人蜷縮起來，將眼淚全都抹在了尾巴上面。

    怎么辦。

    他要怎么辦。

    治療艙的門太高了，只靠魚尾的話，他根本觸碰不到，也沒有力氣將鎖住的門打開。

    燈�，F(xiàn)在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到治療艙的面前。

    因為飛行椅停止了運行，不再噴出水霧，很快，他的尾巴就會變得干涸，到時候一動，就會掉下很多魚鱗。

    燈希嗚咽幾聲。

    近乎無助地想，從他鉆出人魚蛋就開始保護他的大海，能不能再幫幫他呢？

    遇到困難的人魚種下意識向養(yǎng)育他們的大海求助，燈希放任精神海的蔓延，他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深海之中，鼻尖是海底咸腥潮shi的水汽，一縷溫柔的海風攜帶著陽光緩緩吹來。

    燈希恍惚間，好像聽見了精神海里響起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又好像是自己的錯覺一樣，剛從那聲嘆息中回過神，就感覺到抱著尾巴的觸感似乎變了。

    燈希微微睜開眼。

    看到鮫紗掩映下是一雙人類的雙腿，它跟魚尾一樣綿軟無力，但起碼，它能讓燈希在陸地上行走了。

    燈希彎了彎眼瞼，一顫之下，又掉下一顆眼淚，他在心里很輕地對大海道了一聲謝。

    燈希艱難地爬起來。

    因為第一次行走，無力的雙腿還不太熟練，他剛急切地邁出第一步，就又摔倒在地上。

    這雙腿不能跑，也不能跳。

    連走路都那么困難。

    燈希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剛變換出來的雙腿很快就布滿了青紫的淤痕，甚至破了皮，溢出黏膩的血液。

    數(shù)不清第幾次，燈希才跌在了治療艙的前面，他用力地扶住治療艙，緩緩爬了起來，緊緊握住了艙門。

    治療艙門的設計利用了氣壓差。

    艙門外的人很輕易就可以拉開，但艙內(nèi)的人無論怎么用力，都是推不開的，除非治療艙自動結(jié)束運行。

    燈希很輕松地就拉開了艙門。

    他還沒反應過來，治療艙內(nèi)的鎮(zhèn)定劑就全涌了出來，艙門被拉開后，鎖住銀尾的禁錮器也迅速自動解鎖。

    燈希站在一地黏膩的鎮(zhèn)定劑中，治療艙內(nèi)毫無知覺的銀尾霎時向他倒了下來。

    本就支撐不住的雙腿讓燈希一下摔倒在地，沉甸甸的銀尾壓在了他的身上，帶著冰冷潮shi的水汽，沒有再被抑制后，人類的雙腿也迅速變成了亮銀色的魚尾。

    緩緩睜開的銀眸露出一雙獸形似的豎瞳。

    身體上很疼。

    但燈希卻很輕地彎了下眼瞼。

    他一點都不害怕了。

    即使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沒有理智，也認不出他的銀尾。

    燈希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小啞巴，覆蓋住銀尾全身的銀鱗硌得這個擁抱也帶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