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走在街上時,但凡稍微細心些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修無情道的人絕大多數(shù)看起來都不開心。
但理論上來說,他們似乎應(yīng)該是既不能“開心”,也不能“不開心”。
很難想象有人能保持在那種什么也沒有的狀態(tài)里。
岑無月覺得師父說得很對,她得找別的角度來修自己的道,不能盲從他人。
但多多聽取其他修士的想法來打磨自身道心倒是可以的。
“——‘鐵骨鑄玄機,靈樞斬塵羈’,”辭青說,“玄樞城認為,若能制作出與自己百分百相合的靈契偃,人偃合一,便能拋卻肉身、摒棄七情六欲,以無情無惑之勢修行,一日千里,飛升指日可待�!�
“玄樞城認為?”岑無月笑道,“您這么說,想必是還有別的看法了�!�
辭青沒有回答。
她好像是出神了一會兒,視線落在千機房的某處虛空中,凝視片刻才回神道:“我離那扇門也還很遠,或許這輩子也到不了了�!�
“只要靈契偃回到您手中就好了吧?”岑無月想了想,提議道,“以您的學(xué)識,再動手重新做一具靈契偃,應(yīng)當也不會很難的。”
辭青駁斥:“怎么不難,多少人一輩子都做不出一具契偃�!�
那制作難度好像確實是超出岑無月的預(yù)料了。
她想起了其他修士開玩笑時說過的話:“難怪都說一個器修和一個偃修加起來也湊不出十顆靈魄呢�!�
“并非只是指財力�!鞭o青耐心地解說,“你覺得世上能有另一個你嗎?一個與你完全心靈相通、絕對信任、永不隱瞞的人?”
岑無月順著這個假設(shè)想了片刻:“好像是很難哦�!�
“不是很難,是幾乎不存在�!鞭o青說,“偃修制作契偃的過程,就是將這‘幾乎不存在’通過自己的雙手締造出來。這與登天有何異?”
她說著,彎腰用手指一點岑無月剛組裝好的偃甲。
“——你如今也會做偃甲了,應(yīng)當多少能想象一二�!�
辭青的手上遍布著繭,每根手指都修長靈活,再微小再易碎的零件,到她手中也聽話得像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那樣。
岑無月已經(jīng)不是兩天前那個對偃甲一竅不通的自己,因此很明白這最后的兩天時間內(nèi)辭青對這具即將要被投入業(yè)淵的偃甲做的改進有多叫人瞠目結(jié)舌。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說這具已經(jīng)失去小師兄神念的偃甲便是沒有米的伙房,那身為巧婦的辭青就是硬生生地憑空做出了一桌飯菜來。
盡管并不是滿漢全席,但也已是能常人所不能。
這樣的辭青卻說修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仿佛覺得她自己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岑無月突發(fā)奇想地問:“現(xiàn)在全修真界最強的人是誰呢?”
“自是太上無相真君�!鞭o青回答時甚至覺得有些奇怪,“不會有第二個答案。”
確實,岑無月還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到第二個答案過。
“不過,若只是說近百年的天才,”辭青沉思片刻,隨口報了一串名字,“謝還、曲燃、千嶂夕、星玄度、元悔、沈叩玉……這些都是最近聲名鵲起的。”
在修真界里,一百年也能算是挺“最近”了。
“還有奚逐云,不過他你已經(jīng)見過了�!鞭o青最后又補充道。
岑無月眨眨眼睛。
奚逐云聲望雖高,但脾氣太好,太平易近人,一時之間很難讓人把他和那些遙遠的名字聯(lián)想在一起。
辭青掃一眼岑無月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可知城內(nèi)的奚逐云只是身外之身?”
身外之身,即一種修士用神識所化的分身,可以自如地在別的地方行走活動。
但尋常修士并不會學(xué)習這一法訣,更不要說使用了。
理由很簡單:做一個身外之身,便是將作為修士安身立命之本的神魂割出一塊。
別說分割時難以想象的劇痛,光是身外之身“死去”時帶來的死亡體驗就足夠讓人退避三舍。
此外,神魂受傷極難恢復(fù),受損還會變?nèi)�,哪個修士會閑著沒事拿自己切著玩兒?就為了做個身外之身?
岑無月肅然起敬地“哦”了一聲。
如果她認識的奚逐云只是個身外之身的話,那本體的實力一定要更強,甚至強得多。
但辭青又繼續(xù)道:“你可知他有多少身外之身?”
岑無月眨了眨眼睛:“……兩個?”
“凈庭山百年前就封山休養(yǎng)了,全修真界在靈脈凈化上能求助的只有奚逐云。為了讓同門休養(yǎng),他一人承接了整個凈庭山的責任。”辭青淡淡道,“上一次我聽說時,他已有四十七具身外之身,還不知道這次來的是第幾個�!�
……
辭青的話言猶在耳,岑無月直到碰見奚逐云本人都還在思考他是第幾號身外之身的事情。
奚逐云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起來:“……怎么了?”
“你真厲害啊�!贬療o月毫不吝嗇地夸獎道,“雖說大家為了修成無情道也是不擇手段,那也沒幾個人能做到你這一步吧�!�
若換一個定力差一些的,恐怕在多次分裂神魂時就已經(jīng)不堪痛苦、魂飛魄散了。
神魂沒有實體,僅是一種精氣神的力量,在遭受過大的痛楚時便會消磨、損耗,完全消失根本不奇怪。
奚逐云聽懂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并不因此沾沾自喜:“我小時候,長輩們都說我還年幼,只需潛心修行,外面的事情不必操心,全部交給他們便好�,F(xiàn)在也該輪到我來替他們撐起凈庭山了�!�
雖然這樣解釋一番,但奚逐云看起來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很快轉(zhuǎn)了話鋒。
“——我聽桑青管事說,你這兩日在隨城主學(xué)習偃甲之術(shù)?”
“對呀。”他這么一說,岑無月才想起來自己是有禮物要送給他的,“這個送給你�!�
奚逐云看看岑無月雙手托舉的一顆巨蛋,沉默片刻便接了過去:“這是……”
岑無月朝他比個噤聲的動作,而后屈指輕叩蛋殼。
蛋殼咔一下裂開,一條手指粗的小白蛇便從里頭探出了頭。
白蛇關(guān)節(jié)靈活,蛇鱗片片分明。它昂起首,親昵地蹭了蹭奚逐云的手指。
“我看那天你好像還算中意白蛇面具,所以做了這個。”岑無月得意道,“怎么樣,完全看不出我是才學(xué)兩天偃甲的新手吧?”
奚逐云倒確實是有些愣,隨后認真地道:“豈止。城主沒有說要收你為徒嗎?”
“城主說如果我拜入玄樞城的話,下一任城主肯定就是我啦�!闭f起這件事,岑無月完全沒有遺憾之情,“不過我已經(jīng)有師父了,沒辦法嘛�!�
雖然可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師父,但師父就是師父,是唯一的師父。
白蛇已經(jīng)完全鉆出蛋殼、爬到奚逐云手上了。
正巧奚逐云手上一點黑紋嗖地竄出掠過,白蛇竟被嚇得往后一立。
奚逐云新奇地打量著栩栩如生的小蛇,道:“但城主對你并不藏私�!�
岑無月點頭“嗯”地應(yīng)了一聲,又笑眼彎彎地補充:“畢竟我小師兄是她的舊識至交呀,或許她看我也和看師妹一樣吧。”
“城主非斷情之人�!鞭芍鹪坡勓灶h首,有些感慨,“斷情非正道。”
岑無月笑道:“城主自然有她自己的道�!�
此時天色漸暗,街邊擺攤的凡人們紛紛收攤回家。
他們談?wù)撝魈鞂⒁_始的鎮(zhèn)惡儀式,神情里滿是信任與期待。
聽著他們的討論,岑無月也順口詢問奚逐云:“靈脈那邊的準備都周全了嗎?”
奚逐云有些憂心忡忡:“儀式是萬無一失的了,只不過城主所備的偃甲恐怕還是……”
他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那偃甲長著沈述的臉,有些無措地停住了。
“對啊,要是他那一縷神念還在偃甲內(nèi),說不定就能多鎮(zhèn)個十年八年的呢�!贬療o月并不氣惱,甚至還有點贊同,“我小師兄很厲害的�!�
奚逐云總是很善解人意:“但畢竟與你師兄有同樣的長相,見到那偃甲被投入業(yè)淵,你也會難過吧。”
有時候甚至是有點多愁善感的程度了。
岑無月眨眨眼睛:“其實我之前便問桑青師姐,儀式前能否讓我同偃甲道個別,今日城主對我說了可以,所以明天我得一早去儀式陣法那兒等著�!�
奚逐云的眉眼放松下來,真心實意為岑無月感到高興:“那就太好了�!�
——
確實太好了。
蒙蒙亮的天色里,岑無月站在即將要墜入深淵的偃甲前,端詳它的面龐,用手指輕戳它的臉頰。
因為已經(jīng)置入了核心,倒是有接近活人的體溫。
又變得有一些像小師兄了。
辭青正在遠處和長老說話,雙方之間的氣氛甚至算得上平和。
岑無月垂眸觀察那打開的胸腔,目光掃過那些她還不能完全理解的零件與線束。
在將偃甲的胸腔合上之前,她以極為隱秘微小的動作將自儲物戒中取出的小球捏碎扔了進去。
小球穩(wěn)穩(wěn)卡在一處縫隙后方,不仔細看壓根不會注意。
桑青走了過來,喚道:“岑無月�!�
岑無月鎮(zhèn)定自若,回首朝她一笑:“要開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