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阿爹阿娘會這么做,都是因為她,是她讓他們擔(dān)心了,他們才會想出如此極端的辦法。
而且她還把肉粥倒掉了。
那是用她親娘的肉熬出來的粥,里面全是爹娘對她的愛意,她卻輕易倒掉,任由承載著父母期望的粥滲進(jìn)泥土里。
如果她當(dāng)時喝掉,是不是就能稍微對得起爹娘一些了?剛冒出這個念頭,南山倏然坐起來,最后一點睡意也徹底沒了。
院子里傳出細(xì)微的響動,她獨自在床上靜坐片刻,到底還是出去了。
月光下,孫晉佝僂著身子,無聲地抽著旱煙。
南山默默走上前,在他旁邊坐下。
“阿爹,你什么時候開始抽這些的?”她主動說話。
孫晉無聲看向她,鬢角的白發(fā)就這么暴露在她的視線里,南山驚覺他近來似乎老了不少。
“阿爹……”南山艱難開口,“對不起,今天不管怎么著,我都不該推你�!�
孫晉笑了笑,眼角的周圍堆疊,不像是四十多歲,反而像七十歲了。
“你也是太著急了,阿爹怎么會怪你呢�!彼麥芈暟参�。
南山困獸一般撓了撓頭,難得流露出一些煩躁:“其實我現(xiàn)在的身體,不知比以前強(qiáng)上多少了,我實在不明白,你和阿娘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地要為我補(bǔ)身體。”
孫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抽了一口旱煙,然后看著煙霧繚繞升空再消散,最后才慢慢道:“因為我家南山,是個了不得的孩子�!�
南山眼眸微動。
“你是要做大事的,要做很多很多大事,這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可全都指望著你過日子呢,阿爹和阿娘只是想多為你做點什么,好讓你日后也能多為鄉(xiāng)親們做點什么,”孫晉抬手摸摸她的頭,“你,能明白嗎?”
南山無奈一笑:“阿爹,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不是什么神仙,也做不出什么大事,那些鄉(xiāng)親……我是能幫一些,但幫得也不多,他們很快就會明白的�!�
孫晉搖了搖頭,只是說一句:“你可以的,人人都說你可以,那你就一定可以�!�
南山倏然生出一股無力感,也沒有再解釋。
廟里的香火越來越旺盛,南山的修為卻在飛速倒退,她找不到原因,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在又一次為人治傷失敗后,索性就躲回了家里,任由爹娘和其他人如何相勸,也沒有再往廟里去。
“我本來就什么都不會,只是僥幸修得一些術(shù)法而已,如今修為幾乎不剩什么了,你們就各回各家吧。”她隔著門高聲道。
外面勸解的人更多了,七嘴八舌的聲音匯聚到一起,如同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螞蟻隊伍,直直地往她耳朵眼里鉆,她聽得幾乎要發(fā)瘋,只好用靈力屏蔽掉外面的聲音。
世間總算是清凈了。
南山長舒一口氣,睡了回村以來最好的一個午覺。
大約是她放棄得太徹底,起初還有人整天來勸,慢慢的來勸的人便少了,阿爹阿娘也不再動不動弄些奇怪的東西來給她補(bǔ)身體,日子好像一瞬間恢復(fù)了正常,這讓她松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就好像有什么事在等著她一樣。
預(yù)感應(yīng)驗于某個入秋后的夜晚。
剛下過一場小雨,地面是深色的,還泛著shi氣。劉金花難得做了一大桌子菜,簡直比過年的時候還要奢華。
南山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娘埐耍粫r間有些驚奇:“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做這么多好菜?”
劉金花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趕緊將她拉到桌前坐下:“不是什么好日子,就不能給我的寶貝女兒做些美食了?”
“謝謝阿娘�!蹦仙叫澚搜劬�。自從她不再去廟里救人,她們的關(guān)系好像就恢復(fù)成了以前的樣子,只是偶爾看到劉金花胳膊上留下的那些坑洞,心里會有些不是滋味。
劉金花嗔怪地看她一眼,往她碗里夾了許多吃的:“你嘗嘗這個羊肉,這是你爹一大早特意去買的,你嘗嘗好吃不�!�
“好吃,一點也不膻,”南山邊吃邊點頭,“阿娘,我明天也去找個活兒干吧,以后你和阿爹想吃什么,我就給你們買什么�!�
劉金花笑呵呵:“你可是要做神仙的人,哪能出去找活兒干�!�
“您說什么?”南山?jīng)]聽清。
劉金花一愣:“我說……”
“你娘說咱們家就你一個寶貝閨女,哪舍得讓你出去找活兒干,”孫晉從廚房出來,還端著一個大肘子,“快快快,快騰個地兒!”
南山嚯了一聲,趕緊在桌子上騰個位置出來。
看著油滋滋的大肘子,南山默默咽了下口水:“阿爹,你們是吃完這頓不打算過了嗎?”
“瞎說,我們做這么多菜是為了誰啊!”孫晉橫了她一眼。
南山?jīng)]忍住傻笑一聲:“謝謝阿爹阿娘�!�
“快,吃點肘子皮,這對身體好�!睂O晉給她夾了一大塊。
南山哎喲一聲,嘴上說著太膩了太膩了,卻還是聽話地全部吃完。自從阿娘割肉為她補(bǔ)身的事后,她就對爹娘有了種說不出的歉意,所以這段時間以來除了不肯再去廟里,其他事上對兩人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
盡管她如今已經(jīng)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但他們夾過來的,她還是一一吃完。
肚子很快就撐了,不僅撐,還有種反胃的感覺,再看劉金花和孫晉,兩人卻一筷子都沒動,只是用一種狂熱的視線看著她。
南山頓了頓,遲疑開口:“怎么了?”
“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劉金花小心翼翼地試探,“比如說,頭暈?”
南山剛要說話,便感覺天地旋轉(zhuǎn),她呼吸一停,迷茫地看向?qū)γ娴牡铩?br />
“閨女別怕,等你醒了,你就可以成神了�!�
“阿爹阿娘也是為你好啊,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這一日了……”
身體重重落在地上,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南山閉上眼睛,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yōu)樽约核ǖ膹R宇之中,被堅硬的絲線固定成神像一樣的姿勢,她身體發(fā)軟,丹田內(nèi)一陣又一陣的空虛,整個人都有氣無力的。
而她的對面,則是她最熟悉的親人朋友,烏央烏央的一大群,站在最前面的則是自己的親爹親娘。
南山的思緒還有些沉重,好一會兒才聽到自己的聲音:“阿爹……”
“南山別怕,”孫晉慈愛地勸說,“不要怕啊南山,我們是不會傷害你的,只是想為你塑上金身,等金身塑好,你便徹底成神了�!�
塑……什么金身?南山遲疑地皺了皺眉,沒等細(xì)問,烏央的人群流水一樣分成兩邊,幾個壯漢用木棍抬著一缸滾燙的金水朝她走來,沸騰的金水中,隱約可見燉碎的骨頭。
“這是用上一代卦仙的神骨熬制而成的金水,只要將這金水淋在你身上,你便可以繼承其中的神力與修為,就可以成為我們孫家村真正的神仙,保佑孫家村的子民長壽平安永享安寧,而你也可以受我們世世代代香火供奉,成為這世上唯一的真神!”
孫晉說得慷慨激昂,周圍的人也連連點頭,眼中的狂熱和期待就像缸里滾燙的金水,一寸一寸地逼近南山的眼睛。
南山終于清醒,拼命地掙扎起來,任由絲線掐進(jìn)肉里也無動于衷�?吹剿纳眢w開始流血,劉金花驚呼一聲就要沖過來,卻被眾人給拉住了。
金水還在逼近,南山已經(jīng)能感覺到鋪面而來的高溫,她心下一狠,愣是冒著手腳被絲線纏斷的風(fēng)險,強(qiáng)行掙脫出去。
眾人顯然沒想到她會掙脫,一時間手忙腳亂地來按她,南山只覺丹田一熱,靈力似乎又回來了些,于是想也不想地就要出招反抗。
“南山!”
凄厲的聲音響起,一道身影朝自己撲來,南山猛地收回靈力,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阿娘。
“南山別怕,很快就結(jié)束了�!眲⒔鸹ㄕf著,趁機(jī)將她按倒在地上,其他人一擁而上,紛紛控制住她的手腳。
南山很怕,也很想反抗,可一對上劉金花哀求的眼睛,又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道。
“阿娘……”
她緩慢地閉上眼睛。
滾燙的金水澆在了她身上,巨大的痛苦來臨前,她便已經(jīng)昏死過去,等她醒來時,身上干凈整潔,仿佛無事發(fā)生,而她身后的石像上,則是被鍍了一層金光。
南山漠然地看著石像,看著那層像衣服、卻又死死嵌進(jìn)石像紋理的金光,心里沒有半點觸動。
突然,螞蟻亂鉆一樣的聲響突然涌入耳朵,起初是一兩聲,隨后是成千上萬股,無數(shù)聲音在她耳邊哀求祈禱,耳膜如破布一般被撕碎縫合再撕碎,南山痛苦地大叫一聲,在地上瘋狂翻滾起來,可是廟宇里空無一人,沒人能幫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獨自在廟中待了多久,只知道進(jìn)去時尚是初秋,等出來時已經(jīng)雪滿頭,那些聲音并沒有隨著時間消失,而她卻隨著時間的流逝習(xí)慣了那些聲音。
她站在廟宇門口,看了看跪了一地的百姓,又看向跪在最前面的阿爹和阿娘,良久之后才輕輕笑了一聲。
她成了真正的神,有預(yù)言災(zāi)禍的能力,也可以為百姓賜福,不再是一個空有神名的修者,晝夜交替,春去秋來,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將那些送至耳邊的祈禱與期盼,一個個地變成事實。
南山住在了神廟,幾乎不回家了,阿爹阿娘來找過她一次,但看到她對他們與對別人無二的態(tài)度,便紅著眼眶離開了,從那以后就一直躲在外面看她,從未像其他人一樣向她尋求什么,南山也從未在眾多祈禱里聽到過他們的聲音。
哦,也是聽過的。
那是一個深夜,耳邊略微清凈了些,她正要入睡,就聽到阿娘低低的聲音:“信女別無所求,唯愿我兒能順意,心暢,平安�!�
南山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到她。
日子還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不知道就這樣過去了多少年,某一日清晨,南山又一次失去所有修為,也失去了賜福和卜算的能力。
于是噩夢重演,且愈演愈烈,當(dāng)所有人都面目猙獰地?fù)溥^來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肯布恩世人時,南山突然生出一股強(qiáng)烈的怨氣,于是抬起眼眸的剎那,雙瞳變得血紅。
眾人驚慌后退,卻又不肯輕易離開,仿佛確信自己即便是凡人,在與神的較量中也不會輸。
畢竟,那是他們造出的神。
畢竟,那是他們供奉的神。
沒有他們,就沒有神。
他們才是神的主人。
南山看著一個個死到臨頭仍然不知悔改的人,看著一張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強(qiáng)行壓抑了多年的情緒倏然爆發(fā),她再不愿忍受,消失的修為一瞬間回歸,在她掌心匯聚成鋒利的絲線。
殺。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這一切就結(jié)束了。
強(qiáng)烈的念頭引導(dǎo)著她,她再也無法自控,怒吼一聲朝他們殺去。
時間卻靜止了,眾人臉上的表情定格為驚恐,南山僵在半空,試圖掙脫這說不清的桎梏,冰冷的xiong膛卻從身后貼近,沒有半點溫度的手指從她手肘處繞過,輕易與她十指相扣。
“南山,醒醒。”
是熟悉的、溫柔的聲音。
南山猛地睜開眼睛,一團(tuán)黑紅交雜的氣流已經(jīng)撲到面前,卻被窗外刺進(jìn)的陽光攪個稀碎。
還是神殿,卻不再是她的神殿,神像的金衣不再緊繃,尸山尸海也消失不見,霽月靜靜站在她面前,如一截竹子,透著清凌堅韌的氣息。南山看了他許久,掌心醞起一股靈力直直朝他殺去。
霽月似乎有所預(yù)料,見狀也只是靜靜閉上了眼睛。
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迎面而來,帶著破竹之勢,最后卻只是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
霽月緩緩睜開眼睛,與她對視良久后溫聲道:“為何不動手?”
“……我一個朋友曾經(jīng)跟我說,這世上有一種神叫卦仙,可以占卜過去,看清未來,只是最后一代卦仙,于三千年前帶著他的信徒一道隕落,于是這世上只剩卦者,再無卦仙,”南山死死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情緒,“霽月仙君,你是那位隕落的卦仙嗎?”
霽月靜默許久,最后只是告訴她:“我曾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