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難
寒冬臘月時,年味兒已經(jīng)濃起來了。
夾道而立的紅燈籠在臘月的漫天飛雪中赤亮奪目,一串紅衣在道路中間疾馳而去,看不見笑臉,只聽到笑聲,奇形怪狀的面具一晃而過,看上去像走動的火球。
再過幾天就是三十,按耐不住的孩子已經(jīng)拿起了鞭pa0。
砰砰砰——
炸響聲毫無預兆地侵襲入耳,嚇得附近的小販不慎將手里的花燈摔落地面,驚起了原本靠在一旁打盹兒的流浪貓。
野貓竄了出來,爪子撲在人身上,嗖的一下又沒了影兒。
“這位小姐,你沒事吧�!�
蔣蓉感覺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才不至于重心不穩(wěn)向后跌去。
“……謝謝�!彼艁y地起身,心里撲通狂跳,連忙轉(zhuǎn)身背對著他,避免和外男接觸。
“唐突了。”
吵鬧的人群中,其實聽不太清,蔣蓉只覺得周圍的景象淡去,化作虛影。她悄悄看他,才發(fā)現(xiàn)嚴允章沒什么表情,連一個代表禮貌的弧度也沒有。
她立刻低下頭,只覺得自己的目光太過直白,冒犯了他。
心跳如鼓,心動隨著煙火和鞭pa0聲一通綻放在空中。
蔣蓉抬頭看了一眼煙花,再回神時,嚴允章已經(jīng)不見了。
雪落得越來越大了,寒風吻過側(cè)頸,擦出一道涼意。她下意識抬手想要捂住,手卻停在肩膀的位置像是定住了一般。
那里并沒有什么溫度殘留,卻是一路燒了上來,臉頰奇燙。
“小蓉,你在g嘛呢?”
呼喊聲將她拉回現(xiàn)實,蔣蓉連忙跑了上去,“小姐,我來了——”
“買個糖葫蘆也那么慢呀?”蔣凝珂疑惑地看過去,“誒?沒有嘛?”她說起玩笑話,“難道你也被那些小孩的鞭pa0聲給嚇到啦?”
“沒有沒有……小姐,我這就去給你買�!笔Y蓉羞愧地否認,心里埋怨自己太不像話了。她并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千金,從出生起就當著丫鬟了,因為頭腦聰明又勤快肯g所以頗得賞識,蔣家特意給她賜了姓。
“臉紅了呢。是不是哪家的公子哥找你搭話來了?咱們小蓉聰明又漂亮,可不要被那些紈绔公子給拐跑了啊……”
“小姐!”蔣蓉嗔怪一聲。
蔣凝珂輕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臉蛋,“好啦好啦,逗你玩的。你知道我沒有真的怪你。去吧�!�
蔣蓉如釋重負,將所有都埋于腦后,轉(zhuǎn)身跑去買糖葫蘆。驚鴻一瞥對她而言是奢侈的奇遇,也足夠撩撥她的心弦。
她本以為自己會將那個人永遠藏在心底,直到那天跟著蔣凝珂,見到了來提親的人。
——是他。
只是看到了一個側(cè)著的背影,但著并不妨礙蔣蓉認出嚴允章。對于蔣蓉來說,僅僅幻想過關(guān)于他的白日夢就夠了,她甚至沒有去特意了解他,就怕自己沉迷其中。
她安靜地站在蔣凝珂身邊,聽他們講話。能夠遠遠地看上一眼,說幾句話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了。
他們在商議婚事,她一字不落的全部記在心里,結(jié)親不是小事,她不能出差錯。也許是因為有些小悲傷,她聽得更仔細了。
卑微嗎?她不否認。
“嚴公子一表人才。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人選。”蔣凝珂說。
嚴允章拱手作揖,依舊沒什么表情,“叨擾了�!彼坪醣痪芙^不是什么難堪的事,或者說,他根本不關(guān)心自己的妻子是誰�;槭逻沒定下時,男nv雙方本不該見面的,但蔣凝珂覺得這規(guī)矩甚是無理,嚴允章也投其所好,親自走了一趟。
不過后來他想,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想見一見她。
“慢走�!笔Y凝珂做了個“請”的手勢,正準備叫下人帶他出府,猶豫了一會兒,她改口道,“小蓉,你去送送嚴公子,免得他迷路了�!�
蔣凝珂這么一說,蔣蓉心里就明白了——她那聰明的小姐已經(jīng)看出來她的小心思了。
蔣蓉應(yīng)了一聲,連忙跟了上去,雖沒岔步子,但心里的慌張已經(jīng)寫在了眉間。她那gu春心萌動的勁兒被嚇了回去,只想著如何才能不會被趕出去。
“唔�!�
一個不留神,沒注意到嚴允章會突然停了下來,直接撞在了他的胳膊上。
“——對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笔Y蓉慌了神,連忙跪下去,頭也埋得更深。
她感覺有什么y影蓋在上方,然后又沒有了。
“咳�!眹涝收旅碱^皺起,似乎不太自在,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復了以往那般,“起來吧�!�
蔣蓉站了起來,彎著腰的嚴允章立刻挺直了腰。她對自己的窘態(tài)也有些懊惱,更不敢再去看嚴允章,只是側(cè)身帶路,“這邊請。”
等到把嚴允章送出了蔣府,蔣蓉一路跑回了蔣凝珂的院子,便看到蔣凝珂在收拾東西,蔣蓉愣在原地,0u搭搭地就要哭泣,“小姐——您別不要我啊……”
蔣凝珂冷哼一聲,“怎么?你是不是想說你看不上的,才給本小姐?”
“小姐,我真沒有這么想……”蔣蓉嚇傻了,跪在她跟前哭泣,也不敢去抱她的腿,哭了好一會兒才覺得不對勁,抬頭一看,蔣凝珂就那樣戲謔地看著她。
“小,小姐?”蔣蓉抹了把眼淚,茫然又害怕。
“瞧把你嚇得。”蔣凝珂把蔣蓉扶起來,笑著用手絹擦拭著她的眼淚,“這么來一下就哭得這般厲害,以后要是真嫁過去了受了欺負,可怎么辦�!�
蔣蓉的腦袋懵得厲害,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什么、什么嫁人啊……”
后來鑼鼓喧天鞭pa0齊鳴,即使蓋頭蓋在了頭上,她都不敢去碰,偶爾鼻尖碰到了,也迅速收起下巴。只有那吵鬧聲在耳邊炸起來的時候,讓她回了會兒神,又慢慢地放空自己。
蔣家收她做了義nv,蔣凝珂和嚴允章之間又通信一回,信里寫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后來嚴允章就又來提親了,只不過對象變成了她。
她坐上了花轎,成了嚴家兒媳。
嚴家二老算不上有什么人情味的人,一切按著規(guī)矩辦事,也不表達喜惡,臉部肌r0u像是被訓練得只剩那幾個表情。這讓從小就學著察言觀se的蔣蓉,覺得痛苦,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是好是壞,任何一點弧度都會是風吹草動,而她懷疑最多的還是那表情里面是否藏著鄙夷。
像是掉進了無人回應(yīng)的深淵里,只能去猜測觸碰到的巖石是什么,一不小心刺了手那也只能y挨著。
又或者,因為她的身份,嚴家永遠都不會滿意她。
蔣府說收她為義nv,但她不可能真的把那里當成她的家,覺得受了委屈說回去就回去,每次蔣凝珂問她的時候,她只敢說一切都好。
日子很苦。但好像只有她這么覺得。只能一個人深夜哭泣的時候埋怨自己,明明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接受這一切,憑著一腔歡喜就去了。
每當她想放棄的時候,就覺得對不起蔣凝珂,何況嚴允章對她不算差。也就話說得少點,相處得過于客氣。后面她發(fā)現(xiàn)了,嚴允章說得少,做得多。再到后面相處,也逐漸親密許多。
他在夏日里為她扇風,冬日里為她取暖,出門回家給她帶禮,生病時守在她身邊。
她知足于此,平淡穩(wěn)定的生活對她而言已是一種浪漫。
直到后來看見了賀蘭音,僅僅一個側(cè)臉,方覺大夢一場。
她聽說過的,嚴允章和賀蘭音是青梅竹馬,她也知道,自己樣貌如何。
蔣蓉什么也不敢多想,頭一次不顧儀態(tài),不再矜持,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嚴允章的書房,她只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扒著門框看他,其實嚴允章的樣子和平時無甚差別,但就是覺得好陌生。
“怎么了?”嚴允章擱下毛筆,靜靜等待她開口�?此艿眉保瑇口微微起伏著喘氣,他微微皺眉走上前去,“這么急g什么?”
這樣子讓她想到了嚴家二老發(fā)號施令的模樣。
簡直令她作嘔。
“……”蔣蓉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連質(zhì)問的勇氣都沒有,氣喘著喘著,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這眼淚把嚴允章看得一愣,他看起來有些慌張,抬手想要擦拭她的眼淚卻被蔣蓉側(cè)頭躲開,他不明白,只問,“誰惹你哭了?”
蔣蓉身t一僵,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了憋出一個笑容,“……沒什么�!�
她是不是一直以來都想錯了。
哪有什么情分啊,虧她以為是什么感情培養(yǎng)出來了,原來不過是他娶不到意中人,便是娶誰也無所謂了么——也對,他那樣的人怎么會去娶一個丫鬟。
一個受到垂憐的丫鬟,有什么資格去提要求?
“想著有事要說,就走得太快了些,給風迷了眼,沒想到一到門口就忘了是什么事了�!钡胻稱職的夫人是不被允許說話磕巴的,蔣蓉是笑著說的,只是帶著哭腔,眼中的淚沒能包住。
嚴允章見她拒絕擦淚,也就不再伸手,“忘了便算了。怎么哭了?”
“沒什么,就是想到小姐了。”她后退了一步,規(guī)矩地朝他行了個禮,“我想起繼山找我還有事兒要說,就先回去了�!�
轉(zhuǎn)身的衣擺掃過清風,卡在喉嚨里的怒意,強忍著咽了下去。她不懂自己為什么生氣大過傷心,很久以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是因為自己沒有感受到尊重。
嚴允章沒有挽留,只是佇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她不說,他就不會去問。
蔣蓉回到房間里時,沒想到嚴繼山真的來了。三言兩語后,她知曉了他的來意。
“娶一個木匠的nv兒?不行。”
“母親,您都還沒了解過她,怎么就說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您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沒有理由,就是不行。”
“母親,你一直都很講理的。”嚴繼山沉默片刻,猜測道,“是和父親吵架了嗎?還是遇到其他什么事了?”
“我�!笔Y蓉一噎,又被他g起傷心事來。她所服從的規(guī)矩讓她大方得t,讓她成為完美典范,讓她看著光鮮亮麗,又讓她動彈不得。遇到一點與之違背的黑暗,便會迎來對方接近譴責的目光。
終于在一聲長長的嘆息聲中,蔣蓉接了話,“如果你是為了她好,那就不要把她娶進嚴府。她不適合這里�!�
“什么適不適合?只要我們兩個相ai不就可以了嗎?”
她心里羨慕他們彼此相ai,卻又不愿這樣的悲劇發(fā)生在他身上,“你這么聰明,應(yīng)該明白,環(huán)境也是會蹉跎人的。畢竟她未來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還會是嚴家的少nn�!�
“再說了,我同意了有什么用?”
“……我沒想那么多�!眹览^山似乎理解了,又似乎不理解,他費力地想要找到和她共情的點,結(jié)果以失敗告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讓她開心。更重要的是,她應(yīng)當先做她自己。”
很純粹。
純粹到刺眼。
可偏偏又讓她羨慕極了。
“……我提醒過你了�!笔Y蓉的態(tài)度曖昧不明,但也算是一種退讓。
嚴繼山看著蔣蓉,yu言又止,最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母親辛苦了�!彼斫獠涣怂耐闯�,只能給她這樣的安慰。
過不了多久,嚴繼山就直接離家出走了。
這樣大膽的舉動讓嚴家二老生了很大的氣,直接把正在上值的嚴允章給叫回來臭罵了一頓。嚴允章吩咐人去找后,直接到了蔣蓉房門口。
似乎是從他臉上看到了破碎,此種在她心里定義為報復的行為,讓她產(chǎn)生了別樣的快感。
嚴允章頭一次用嚴厲的聲音對她說話,“豐沃的滋養(yǎng)讓他變得如此理想主義,所以你也跟著胡鬧嗎?若是遇到什么不測怎么辦?”
“反正他在嚴家也不會自在,倒不如讓他選個自己開心的方式。若是受不了了,回來便是�!�
“你還在耍x子嗎?你該不會以為真的覺得他還會回來吧?”
蔣蓉一愣。嚴繼山雖然不是嬌生慣養(yǎng),卻也是應(yīng)有盡有。若有一天突然沒有了這些物質(zhì)條件,便是他放棄的一天。他也許會和他心ai的姑娘吵架,又或者大難臨頭各自飛,最后回來。畢竟讓一個狀元郎出去當牛做馬,首先自尊心那關(guān)就過不了。
她承認自己將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放在嚴繼山身上小小地憧憬了一番,希望他做出什么改變來,但她沒想到他會直接離家出走,她顯然低估了嚴繼山。
他從不是一個懦夫。
嚴允章是個現(xiàn)實的人,還能用三言兩語打碎她的所有幻想,“他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說過了不同意。你這樣放任他,支持他,為了什么?讓他t驗一把短暫的快樂,然后徹底摧毀他的希望,最后狼狽至極地回來?那還不如一早就娶個門當戶對的,沒有那種矛盾,大家皆大歡喜不好嗎?”
“他為什么不能娶自己喜歡的人?”
“因為那不合適。”嚴允章的表情又如同以往那般冰冷而殘酷,姿態(tài)倨傲。
“所以你就情愿讓他和你一樣,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那你又何必娶我?”蔣蓉的表情也有些麻木,兩個人對立站著,就像是在照鏡子,“一切都是不合適的,痛苦得很�!�
“什么叫何必娶你?我娶你是——”他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似乎覺得難以啟齒,又或者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
“我們這樣,難道有什么問題?我們明明過得很幸福。”嚴允章的聲音逐漸不再有氣勢,若仔細聽,便能察覺到里面還有軟弱和委屈。
天空仿佛應(yīng)聲而開,傾盆大雨落下,瞬間浸透衣衫。水流從高高的樹冠傾瀉而下,敲打在下方厚實的葉面上,奏出無序的節(jié)拍。
“對。沒有問題�!笔Y蓉拒絕g0u通,直接退到門后,將門關(guān)上,將他拒之門外。
大雨同樣敲打著人的肌膚,凝結(jié)在手臂上,沿著脖頸和背部留下冰冷的細流。寒意深深滲入骨髓,直至人無法自控地顫抖。
嚴允章就那樣站在門外一動不動,許久之后才緩慢又沉重地抬起步子。雨水帶給他的寒冷與他如墜冰窟的感受相b顯得微不足道。
&滑的青石板泛著光,照在那鋒利的石頭上,映出他離開的身影。
蔣蓉坐在房里,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最后哭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后來是被敲門聲所驚醒,打開門一看,十二歲的嚴佑正在門外哭個不停,一旁的下人只說了兩個字——節(jié)哀。
天空灰暗,雨還沒停。舉起的燭火也被打壓著,顫顫巍巍。
聽說嚴允章離開后又回來找她了,因為跑得太急,腦袋摔在了那石頭上。
她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膝蓋磕在門檻上,發(fā)出咚的一聲。她已經(jīng)忽略了那份疼痛,只顧著抱著嚴佑ch0u噎,像是神經(jīng)錯亂一般呢喃著,“我不該那樣說的……我錯了……我錯了……”
嚴佑也在哭,兩人的混黏在一塊,分不清誰的痛楚要更大一些。末了,只記得哭痛的眼睛和接不上的ch0u噎。
一切都是從那場爭吵開始的。
沒有人指責她,但她卻把自己困住了。一場異想天開的結(jié)果是兒子走了,丈夫也走了,支撐著她的東西倒下,而訇然倒塌的廢墟里藏著一個虛影——一個被規(guī)訓的虛影。
她要找個“希望”寄托自己。一定要。
嚴佑聽到蔣蓉在他耳邊低語。
“小佑啊,我只剩你了……以后要乖乖聽母親的話,知道了嗎?按部就班的……不要出錯……求你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聽我的話,好不好?”
混著鼻息和顫抖的聲音,黏膩地粘在了他身上,甩不掉了。
像是被人捂住了鼻口沒進深海里,只看得到周圍的氣泡在不斷往上冒。最后,一片si水中,再也看不到掙扎的痕跡。
“……好�!�
一個字的允諾,也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