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麟(三):他為她勇敢
兩人四目往來交爭之間,學堂內(nèi)其他學子只見江芙沉默不語但斷無自覺棄學之意,而孫夫子對此女多有褒揚、無秉持道義維護公允,眾人集體表達了憤怒抗議但勢如微風、撼動不了大局,僵持難下之際,便有人起身愈要離開學堂。
“章麟非孫夫子一人之學府,更非江尋監(jiān)卿自家之私塾,云瀾除了夫子、大人及太傅,上面還有國君呢。
”鴻臚寺晏老之孫晏言清起身摞了筆墨紙硯,意欲離去,“這骯臟學堂,現(xiàn)下不上也罷,待奏稟國君后敬聽圣裁!”“言清且慢!”秦浦云卻一手止住了他,“我等自幼在芝蘭啟蒙苦讀,承訓圣誡從無差池,芝蘭本就為男子繼往圣之學、開萬世之平而設(shè),豈有我等為仳雞讓道之理。
”他的目光向江芙直直逼來:“姑娘若抱高潔之志,當明此番道理。
”他微微停頓,繼而不容駁斥地道:“請姑娘移歩、離府!”江二從進入這學堂來就發(fā)現(xiàn)置身于洶涌的敵意之中,他僅為一介家仆,都未受人如此怒罵奚落,何況他家如珠如寶的尊貴小姐。
他見秦氏公子言行咄咄逼人,再也顧不得江家父母的囑托,幾步上前,一把將江芙拉到身后護起來。
只是因急怒之下,他動作又快又大,背上書匣一角猛地磕到了江芙額頭。
江芙“誒喲”了一聲,忙用手將額頭捂住,小臉皺成一團,顯然疼痛至極。
江二忙將書匣、褡褳放下,騰出手查看她的額頭。
只見一個紫紅腫包從江芙額上拱現(xiàn)出來,連帶她一雙同樣紫紅隱隱、腫脹成片的手,一時分不清是三個醬色的包子還是蘑菇。
這樣子跟街邊集市溜著鼻涕、吸吮手指的攤販小女有何區(qū)別?可便是這樣一個小孩兒得到了三朝太傅的舉薦,甚至獲得現(xiàn)今國君的默許,被放入芝蘭學堂與他們一起修習。
而他們——一幫自小在此接受圣人規(guī)訓的天下驕子們,亦紛紛破防,義正詞嚴地與她辯白、爭搶起誰配坐在這處地方學習經(jīng)緯治世之道?章麟學府自來是太傅執(zhí)掌的朝外高閣,便是君上也要考較太傅的意識幾分,現(xiàn)在沒有王詔告示,又如何不是君上對學子們對此舉薦的一番考較呢?君意不明,君意難測。
學堂內(nèi)學子們一邊無語嘆息,一邊又怒不可遏。
秦浦云渾身顫抖著,下唇咬成薄薄一片,漸漸攥緊了雙拳。
衛(wèi)恪看到這樣的江芙,方才感受到的那些輕慢侮辱卻倏忽不見了——如果孫夫子不在,他還想跳上前去與她比比誰的手更臟。
如果在學堂外遇到,他們應(yīng)該是玩得來的玩伴吧!“住口!”平白的,學堂后方傳來一聲悶吼。
眾人正疑惑聲音是誰,那人提高了聲量,又吼一聲:“你們都給我住口!”孫夫子與諸學子們齊齊朝吼聲方向瞧去——竟是平日里最沉默文靜的一名學子。
只是他一下想不起他的名字。
穿著霽色藍衣的清瘦少年從末排座位緩緩站起。
他動作極慢,并非是因為遲疑,而是壓抑著極大的憤怒,如果不是因為這層壓抑,他的心跳便不會只跟臨陣擊鼓一樣,而會翻騰為狂濤巨浪、將他的理智埋沒!“你們不配嘲諷她!”聲音受了壓抑克制,并不響亮,但在此時劍拔弩張的寂靜中,反而向悶雷一樣一字字準確無語地炸響在眾人耳邊。
“她配得上云瀾最好的學堂和夫子!”他雖然因激動而面色緋紅,但雙目堅毅,雙拳攥在xiong前,身背和雙腿微微彎曲,像一條隨時準備進攻的小狼犬。
江芙揉著額頭的手頓了一頓。
窗外浮光掠影的一瞬間,孫夫子的眼睛閃了一閃。
那少年領(lǐng)口、袖邊交錯閃爍著柔潤綿密的金銀之光,若不是那反光,一時還看不出來,襯得原本樸素的魚蓮戲水紋樣活靈活現(xiàn),分外生動。
這種隱秘低調(diào),細看才能領(lǐng)略其精致繁復的織法,即便他在章麟任教十載,見過的權(quán)貴子弟華麗衣飾無數(shù),也斷無見過。
云瀾三面臨海,東南毗鄰大壅皇城,少有國土爭紛,因而休憩生息,是為安寧富庶國域之所在。
因少有旱澇兵戈之憂,無修防筑造之要,自前三代國君就已裁減工防人事,并將織造局并入工部,由工部尚書一人領(lǐng)轄。
“韓驍!”秦浦云額頭青筋怒張,脫口喝道。
——對了,是工部韓尚書韓平之侄,韓驍!孫夫子終于將這學堂里的權(quán)貴子弟一一對應(yīng)完畢。
雖說是侄,但韓驍早年父母雙亡,由伯翁韓平撫養(yǎng)長大,吃穿習授與親子無異,因此坊間傳聞,因韓夫人未能生育子嗣又潑辣善妒,不容許韓尚書納妾,韓尚書不得已有了一房外室,而韓驍就是那外室之子。
韓夫人卻因其為男嗣故而搶了撫養(yǎng),韓尚書懼內(nèi)成疾不敢與之爭辯,導致外室失子、憂郁絕望而死。
不知是否與身世有關(guān),韓驍性子極為低調(diào)克制,他顧自獨來獨往,不刻意接近夫子以求學問,也不參與新鮮熱鬧,在學堂內(nèi)多是點頭之交,鮮少與人交際往來。
眾人自然知道那些坊間傳聞,但礙于工部尚書的威壓,兼韓驍一般不與人爭論是非,故而素來也不與他為難。
但是今天,此女子意入學堂挑戰(zhàn)人倫正統(tǒng)在先,眾學子都在極力爭辯反抗,秦浦云甚至親口下了驅(qū)逐令,只等著她識趣敗退,他韓驍不出言幫助同修不說,還無端出來從中作梗、維護這個作亂國家倫理綱紀的女娃兒?秦浦云面肌一陣抽搐,猛地推翻了手下棋盤。
黑白兩色棋子砸在冷硬的石板上哐哐作響,如平白落了一地冰雹。
素日與秦浦云交好的幾位少年互相對視后,亦滿面怒色跟隨上前。
無論占理與否,對女子可千萬動不得手,還是這么一個不足十歲的稚齡童女。
無論君意如何,是默許也好,考較也罷,只要對那小女動了手,便是置自己于失仁失德、無禮無義之地,青云仕途就此斷送不說,還連累自家宗族顏面盡失!世家子弟們自然通曉此番利害。
——但對于同是男兒的叛徒同修,就不用客氣了!孫夫子一看禮部、工部兩家公子就要廝打起來,禮部的秦浦云高大健碩、平時本就是個一呼百應(yīng)的霸道之主,現(xiàn)又有三四位少年結(jié)伴同往,而那工部的韓驍雖然身高不相上下,但身形羸瘦,絕非是可以對抗之輩。
無論哪家公子在他的學堂上被打出個三長兩短來,都不是他一個翰林侍講能擔待的。
然而,不等孫夫子開口阻止,秦浦云已一計重拳直直朝著韓驍面上砸去,離得近些的學子甚至能感受到一陣勁疾的拳風和著寒氣擦面而過。
正待眾人捏緊了心眼等著看韓驍白皙的面部被砸出個大坑或打翻片醬鋪,一只手從韓驍身后伸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赜锨仄衷频氖滞�,接著一掤、一捋,瞬間破了秦浦云的重心。
后者腳下不穩(wěn),徑直往前撲去。
若不是身后同伴及時出手扶住,他必定撞上韓驍。
踉蹌之下,待看清楚對自己出手的少年,秦浦云愈發(fā)驚怒。
“趙謹!”這趙謹平時也是冷言寡語之人,鮮少介手學子們的交際紛爭,但其祖上、父兄俱在朝內(nèi)擔任要職,斷不是個能輕易得罪之輩。
——他何時與韓驍交往至秘,今日竟不惜出手助他?秦浦云心中交爭之際,突然發(fā)現(xiàn)趙謹身后還站了個華衣錦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