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學(一):秦家馬夫抽人啦
過了申時,早些白晃晃的日頭消彌無蹤,一堆堆灰黑的鉛云重新自山頭密密壓壓匍匐過來,氣壓愈加低沉,已有小小的雪霰子從半空灑落下來。
按冬季的例制,章麟學府過了申時便散學,西門椒棠苑各家小姐可以散得更早些。
芝蘭苑門口烏泱泱一批批車馬行過,白日稍有融化的凍土被車軸輪番碾過,點點翻濺,變成穢濁的污泥。
自定安城奔了一路的馬兒身上冒著蒸蒸熱汽,鼻子不停打著響鼻,一時間,馬匹的嘶鳴聲和馬夫小倌的催促聲、抱怨聲交和成片,使原本冷清肅靜的府外廣場變的喧囂嘈雜起來。
學府的幾個雜役從偏門跑出來,手中舉了幼學、蒙學和鴻學幾個木牌,揮舞著手臂引導各自學階的車馬到相應的位序排列,不多時,幼學、蒙學的學子依序出府,紛紛乘了自家的車馬離去。
鴻學的學子們較往日出來得更晚些。
一些買賣糖炒栗子、煨烤薯芋、糕餅茶飲的小販兒瞅著馬夫小倌候主的間歇,紛紛挑著上前叫賣。
散學的晚了,公子少主們本就容易饑渴,回程還要一個時辰,且眼瞅著這天氣又要下起雨雪,路程更會有所耽誤,有眼力的下人會給主子們買點吃的備著。
果然,有幾家等得不耐的伙計紛紛解開荷包、取出銀錢,招呼起攤販。
另有一些裹著席子、草鞋外包了幾層破布,手中捧著殘破陶盆的窮困賤民是來乞討木材炭火的。
他們往往只敢畏縮在馬車后面,如果跑到哪家馬車前頭,沖撞了富貴人家的奴仆,那輕者討罵、重者挨打。
而若趁著他們給馬車車轱轆下的銅盆更換炭火的間歇兒,遇到些溫良和善心軟的,說幾句好話,倒有可能討到些薪料。
秦家的馬車排在前頭,他家馬夫坐在車頭,嘴上嚼著煙葉,一派黑眉粗髯、肌肉勁壯的模樣,即便不說話,噴出的鼻息較常人打噴嚏都響,何況那握著馬鞭的手青筋虬髯,一鞭子抽下去石頭都能粉碎了似的。
這樣一個威武的馬夫坐鎮(zhèn),前后左右圍觀一遭,竟連一輛并行的車馬也無。
另一個小倌正抽出銅盆,用火鉗把里面煨著的土扒開,挑撿些已燒出白灰的木炭扔到旁邊地上,一觸到雪水就滋滋辣辣蒸騰出團團白色水汽,便是光瞧著都覺得熱乎。
繼而,小倌又從旁邊布袋揀出新燒的白炭堆上,用扇子扇出彤紅后再覆一層薄薄的灰,把黃銅蓋子罩嚴實了,整盆兒推回車下。
不多久,銅盆上方的車轎內(nèi)會被烘得暖熱起來,公子少主們這一路才不至受冷。
貧民方氏在旁邊蹲守秦家很久了,他甚至不與其他人去哄搶其他家的,因為根據(jù)這周來的觀察,秦家扔出來的炭最多、品質(zhì)也最好,只是礙于秦家馬夫的威風,一時沒人敢上前來撿。
他只要守好了,等秦家馬車一走,就和女兒兩個人沖上去,往那堆炭一撲,像麻雀兒捕食一樣,把它們都罩到身下,那它們就成自己家的了!省著點用,拾上一兩天可以頂用個一周,一家人圍在一起,至少晚上可以不再那么挨凍。
如有多下的,甚至還能轉(zhuǎn)賣些銀錢。
見小倌已經(jīng)挑撿的差不多了,方氏朝女兒使使眼色。
女兒喜妹罩在一個破布罩子里,腳上纏的破布已經(jīng)濡shi,污穢漆黑的面龐只有一雙眼睛的眼白是白的。
那白睛在一片污黑中,顯得格外醒目。
喜妹受了父親的指使,緊張得咽了咽口水,但那咕咚聲,只有自己聽得到。
鴻學的學子們終于三三兩兩走了出來。
秦浦云和晏言清并排走著,兩個背書匣的書童遠遠跟在后面,小心覷著前面的少主,生恐自己再一個不留神又觸怒了看起來心情不好的他們。
秦浦云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步子略快,走到自家馬車旁邊的時候,冷不丁朝左后方三米出看了一眼,看得正是那個裹著破布罩子準備撲他家炭火的喜妹。
秦浦云的眼肌一陣抽搐,掃了眼地上的木炭,叫了小倌到自己跟前,靜默半晌,說道:“這些炭都只燒了大半,便這般扔了?”小倌瞳孔緊縮,忙跪在地上:“公子息怒,小的這就撿起來,這就撿起來……”“府內(nèi)用度本來就緊著,可遭不住你們這般大發(fā)善心、慈悲施舍!”末了,瞥一眼那個已經(jīng)嚇得瑟瑟發(fā)抖的貧民女兒,大步上了馬車,“這些人看著可憐,可冷不丁就能撲上來咬人一口呢!”小倌哪敢再多話,趕緊扒拉些路邊的積雪,將那些雪包成一堆,用了袋子裝了栓在車尾吊好。
方氏心里還來不及可惜懊惱,剛一仰起頭,便瞧著一根纏了牛皮的馬鞭如刀般劈下,他沒來得及喊痛,雙眼就被頭上流下的學污糊成一片,視線一時模糊一片。
緊接著,就聽到身邊的女兒傳來一聲慘叫,而后瞬間沒了聲息。
“你們!”方氏急怒攻心,但是剛站起來就一陣暈厥撲倒在地,等他再撐著身子踉踉蹌蹌站起來時,只看到秦家的馬車已經(jīng)遙遙而去。
“妹兒,我的兒,你怎么樣啊,啊,天殺的,天殺的!”方氏追不上那馬車,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勢,只撲過去看喜妹的動靜。
但那女兒平時就忍饑受凍,這遭受了鞭打驚嚇,已昏死過去。
軟軟的身子癱在地上,似一條戶外半死的貓狗。
方氏抱著女兒哭嚎著,他便是翻遍全身,也掏不出一個銅板來給孩子請郎中。
但是如果這般抱了回去,怕是在路上便要凍死了。
他們只是想撿點富貴人家不要的炭!他們也遵照規(guī)矩在三米多外把身子蹲得低低的,斷沒有礙了這些富貴公子的眼!他們甚至還沒出手去撿……他的喜妹連那個人的鞋子都不敢瞧……她才十歲不到,十歲不到!都是他的錯,是他太貪心,想多撿點炭才叫了女兒一起出來,他還指望他們看著younv能心生點可憐,才指使她露面去撿!如果不是他的貪心,他這不到十歲的女兒雖然餓著凍著些,但也不至于這般斷送了性命!方氏抱著昏厥younv哭成一片,面上眼淚、血污混在一起,天上亦簌簌下起了碎雪,其余的攤販、撿炭的眼見這邊有人被抽了鞭子,鬧出了事情,趕緊拿著自己的東西跑遠了,生怕受了連累。
學府的學子們漸漸圍視過來。
學府的雜役生恐場面失控,便操著棍子來驅(qū)趕方氏父女,卻被衛(wèi)恪一聲“住手”喝止。
晏言清目睹了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看著衛(wèi)恪一副怒發(fā)沖冠、想要出頭的樣子,淡淡說道:“尚書公子的事,勸你還是少管閑事。
”衛(wèi)恪雖然身形較他們這幫人矮小了許多,但轉(zhuǎn)眼間怒目冷視的氣勢倒不弱,他大睜著眼睛,問道:“你的意思是,只管讓尚書公子背上條人命官司,作為同修,不用幫他是么?”晏言清一時語塞,轉(zhuǎn)而又道:“他們擋了尚書公子的出行,覬覦尚書府的薪物,難道不該教訓?浦云又沒下令取他們性命,況且那女子只是昏厥了過去,未必就丟了性命。
反倒是你,口口聲聲給浦云按上人命官司的罪名。
”見衛(wèi)恪被自己駁斥得目瞪口呆,他得意之余,愈加口若懸河,“你一個中郎將的庶子,得罪了禮部尚書,家里可有人護得了你?不想想你父親送你進章麟學府是何用意?”衛(wèi)恪抓了抓耳朵:“你要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但求問心無愧!”說著,他兀自走上前去,查看了貧女額頭的傷勢,見傷的雖深,但應不足以致命;查探氣息,雖然微弱,但也算平穩(wěn),便從衣袋里掏出一瓶金創(chuàng)藥遞于方氏:“這是上好的金創(chuàng)藥,有止血斂傷的作用,你每日定時給她涂抹些,過幾日這傷口便好了。
”又招呼書童過來,將食盒放地上:“你女兒昏厥,許是一時驚嚇加長期饑餓引起的,這些餐食我中午未吃過,一并給了你,等她醒了就給她吃了罷!”方氏已然聽到了方才的對話,那尚書家的公子蠻橫在先,又有人幫著咬了滿口道理,自己即便有錢請訴狀告官衙,也很難討得公道。
而且,自己根本身無分文……再是百般糾纏,又能奈何?方氏接了藥,又哆嗦著手從食盒里取了兩個白面饅頭,口中低低說了聲多謝。
衛(wèi)恪把食盒都推到他面前:“都拿了去,快些回家罷!”方氏背上背著喜妹,脖子上掛著方才衛(wèi)恪給的食盒,繞過章麟學府朝隔了幾片林子的村舍走去。
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轉(zhuǎn)身回望學府廣場。
那些權貴子弟們車頭上的風燈一盞盞亮起,繼而一駕駕馬車朝著遠處的定安城奔去,沒多時,人聲喧囂就已聽不見。
好似,他們方才挨得那頓打,也瞬忽消散了。
他眼睛脹痛得厲害,目中的淚水窩在眼眶里,比當初流下的血更燙熱。
他用力吞咽了幾下,讓眼淚不至于滾落下來。
方氏轉(zhuǎn)過身,看見前方站了個藍衣少年。
他垂下視線,不敢直視那腰背筆挺的人,離那人十數(shù)米的路程,就顛了顛女兒,使勁弓下背,試圖無聲無息地從他身邊走過。
那筆挺的腰背,只有生來沒有挨過打的人才有。
而沒有誰的腰背是天然筆挺的,他后面有他的祖父,父親,母親,兄弟,等等無數(shù)雙非富即貴的手托著。
他們不高興,不如意,莫名煩躁,就可以抽打別人一頓,來讓自己的腰桿更筆挺些。
他不仇恨他們,他只是不想再招頓打了。
他們相距半米的時候,那個人伸出手臂攔住他,并在他眼前放下一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