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了云澤城西門,景象比城內更加荒涼破敗。官道幾乎被瘋長的野草淹沒,廢棄的田莊只剩下斷壁殘垣,像大地上一塊塊丑陋的傷疤�?諝庵袕浡参锔癄和泥土的腥氣,偶爾還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怨骸的陰冷霉味。
方太平步履輕快,走在前頭。她背著自己那個看起來不大卻裝得鼓鼓囊囊的醫(yī)藥包,腰間還別著一把鋒利的采藥小鋤頭,一雙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銳利地掃視著路邊的草叢、樹根、巖石縫隙,尋找著可能存在的草藥或毒物的痕跡。她似乎對這片荒郊野嶺極為熟悉,哪里可能有蛇蟲,哪里有隱蔽的水源,都了然于胸。
王逸霖則落后她半步,手里拿著那個黃銅羅盤,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他身上的公服顯得有些累贅,但動作依舊矯健。只是,他那雙穿著官靴的腳,顯然不太適應這種坑洼泥濘的野路,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差點崴到,全靠身手敏捷才穩(wěn)住。
“喂,王捕頭,”
方太平頭也不回,聲音帶著點戲謔,“您這官靴,是打算留著過年踩高蹺用的嗎?在這荒地里,還不如光腳利索。”
她輕松地跳過一條小溝,像只靈巧的山貓。
王逸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羅盤指針,聞言腳下一個趔趄,差點真摔倒。他穩(wěn)住身形,俊臉微紅,梗著脖子反駁:“方大夫此言差矣!官靴乃身份象征,行走在外,儀態(tài)不可失!況且…這靴底厚實,踩到蛇蟲也不怕!”
他努力維持著捕頭的體面。
“哦?是嗎?”
方太平停下腳步,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后用小鋤頭指了指他腳邊不遠處一叢茂密的、開著紫色小花的草,“那麻煩王大捕頭儀態(tài)萬方地,幫我把那叢‘蛇滅門’采了吧?小心點,別驚擾了可能藏在下面的‘小可愛’們哦�!�
“蛇滅門?”
王逸霖一愣,看向那叢不起眼的草,又看看方太平促狹的眼神,瞬間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他堂堂捕頭,難道還怕幾條蛇?他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就要伸手去拔。
“停!”
方太平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王逸霖的手僵在半空。
“王捕頭,”
方太平快步走過來,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您這‘儀態(tài)’差點就‘失’到閻王爺那兒去了!看清楚!”
她用鋤頭小心翼翼地撥開那叢紫花下的幾片大葉子——只見葉子背面,密密麻麻地吸附著幾十只黃豆大小、通體漆黑油亮、長著尖銳口器的硬殼甲蟲!它們被驚動,立刻發(fā)出細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沙沙”聲,口器開合,顯得猙獰無比。
“這是‘腐尸甲’,專吃腐爛血肉,身上帶著尸毒和疫��!被咬一口,可比蛇毒麻煩多了!”
方太平一邊解釋,一邊麻利地從藥包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些刺鼻的黃色粉末,精準地撒在蟲群上。那些甲蟲立刻如同遇到克星,四散逃竄,瞬間沒了蹤影。
王逸霖看著那瞬間消失的恐怖蟲群,又看看自己差點就按上去的手,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他訕訕地收回手,看向方太平的眼神,除了尷尬,終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佩服?還有后怕。
“咳…多謝方大夫提醒�!�
他干巴巴地道謝。
方太平哼了一聲,沒理他,自顧自地蹲下,小心地用特制的鹿皮手套和玉片工具,采集那叢“蛇滅門”的根莖和部分葉片,手法專業(yè)而迅捷。“在野外,眼睛放亮點,別光顧著擺弄你那些鐵疙瘩�!�
她不忘補刀。
王逸霖被她說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忍不住辯解道:“方大夫,王某的偃甲并非玩物!它們在追蹤、預警、甚至是戰(zhàn)斗中,都大有可為!”
“哦?”
方太平采完藥,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饒有興致地看向他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皮囊,“比如呢?除了那只關鍵時刻能咬褲腿的木頭耗子,和那把需要看心情才肯發(fā)射的鐵弩?”
又被戳到痛處!王逸霖感覺自己的偃術尊嚴再次被按在地上摩擦。他憋著一股勁,決定露一手,挽回點顏面。
他環(huán)顧四周,此時天色有些陰沉,林間霧氣漸濃,能見度降低。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方大夫請看!”
王逸霖從皮囊里掏出一個小巧的、形似鳥籠骨架的黃銅構件,只有拳頭大小。他手指翻飛,快速地在上面幾個節(jié)點嵌入幾塊米粒大小的、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石頭(類似螢石),又在核心處插入一張畫著簡易符文的薄玉片。
“此為‘引風燈’!”
他略帶自豪地介紹,手指在玉片上一按,注入一絲魂力。
嗡!
那小“鳥籠”骨架上的符文亮起微光,幾顆小石頭瞬間光芒大盛!更神奇的是,籠子內部似乎產生了微弱的氣流擾動,將周圍彌漫的霧氣緩緩吸攏過來!霧氣在柔和的白光映照下,非但沒有加重視線阻礙,反而像一層朦朧的輕紗,將方圓數丈內的景物柔和地照亮,驅散了陰霾帶來的壓抑感!雖然比不上真正的陽光,但在這種昏暗環(huán)境下,足以清晰辨物,比火把穩(wěn)定且隱蔽得多!
“咦?”
方太平這次是真的有點驚訝了。她湊近看了看那精巧的小東西,又看看被柔和光霧照亮的前路,眼中閃過一絲贊賞,“有點意思啊,王捕頭。這東西晚上趕路倒是不錯,省得點火把招蟲子�!�
得到肯定(雖然是實用主義的肯定),王逸霖精神一振,腰桿都挺直了幾分�!安恢谷绱�!此燈散發(fā)的光霧,對低階怨骸的怨氣有一定驅散作用,能降低它們感知活人的敏銳度�!�
他補充道,語氣帶著點小得意。
“是嗎?”
方太平挑了挑眉,忽然指向王逸霖身后不遠處一棵枯樹,“那王捕頭,您這寶貝疙瘩,能提前預警那玩意兒嗎?”
王逸霖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心頭猛地一跳!只見那枯樹的陰影里,不知何時悄然立著一具人形的“東西”!它比之前的游骸高大不少,骨骼粗壯發(fā)黑,周身纏繞著更濃郁的黑色怨氣,空洞的眼窩里,兩團幽綠的磷火如同鬼眼,正死死地盯著他們!顯然是被活人的生氣吸引過來的!
“怨��!是‘力骸’!”
王逸霖低呼,瞬間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手立刻按向腰間的臂弩!同時,他幾乎是本能地,又從皮囊里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形似鈴鐺的銅制品,上面刻滿了細密的驚悚符文。
“此為‘驚魂鈴’!可…”
他一邊快速解釋,一邊就要激發(fā)。
“省省吧!等你搖響鈴,它都撲到眼前了!”
方太平比他更快!她話音未落,人已經動了!沒有武器?沒關系!她腳下猛地一蹬,身體如同離弦之箭,不退反進,直沖向那具高大的力��!
“方大夫!”
王逸霖大驚失色!這女人怎么比怨骸還莽?!
那力骸似乎也被方太平這主動沖擊的舉動激怒了,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吼(骨骼劇烈摩擦),揮起那帶著尖銳骨刺、纏繞黑氣的巨大骨臂,帶著惡風狠狠砸向沖來的嬌小身影!這一下若是砸實,足以將人拍成肉泥!
就在骨臂即將臨身的瞬間,方太平的身體展現出了驚人的柔韌性和對時機的精準把握!她仿佛能預判對方的動作軌跡,纖腰一擰,身體如同風中柳絮般貼著那呼嘯而過的骨臂內側滑了過去!險之又險!
滑過的同時,她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手中不知何時已捏著三根細長的銀針,針尖在引風燈柔和的光線下閃爍著一點幽藍——顯然淬了劇毒!
噗!噗!噗!
三聲微不可察的輕響!三根銀針精準無比地刺入力骸左臂腋下、肩關節(jié)以及脊椎第三節(jié)的骨縫之中!這些位置,正是她通過觀察之前游骸和自身經驗判斷出的、怨骸這種死物“力量傳導”和“行動控制”的關鍵節(jié)點!
“呃…嗬…”
那力骸揮出的骨臂猛地僵在半空!整個龐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住,劇烈地顫抖起來!關節(jié)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摩擦聲!眼中的磷火瘋狂閃爍,充滿了驚愕(如果它有情緒的話)和憤怒!它想轉身,想攻擊,但被刺中的關鍵節(jié)點仿佛被瞬間麻痹、阻塞,龐大的骨架失去了協(xié)調,變得笨拙而遲滯!
“還愣著干嘛?!”
方太平一個靈巧的后翻,拉開距離,對著看呆了的王逸霖低喝,“王半仙!你的玩具該上場了!打它右腿膝蓋!那里怨氣節(jié)點最弱!”
王逸霖如夢初醒!心中震撼無以復加!這女人…她是怎么做到的?!僅僅三針!就廢掉了一具力骸大半的行動力?!這簡直…簡直比他的偃甲還精準高效!
但他手上動作絲毫不慢�!绑@魂鈴”來不及用了!他瞬間抬起臂弩,眼神銳利如鷹,鎖定了方太平指出的位置——力骸右腿膝蓋后方一處顏色稍淺的骨節(jié)!
“中!”
王逸霖屏息凝神,手指沉穩(wěn)扣動扳機!
“錚——!”
這一次,精鋼臂弩沒有掉鏈子!弩弦發(fā)出清脆的震鳴!一道烏光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破風聲,精準無比地射入了力骸右腿膝蓋后方那處關鍵的、略顯脆弱的骨節(jié)連接處!
咔嚓!
弩箭上附帶的破魔符文瞬間爆發(fā)!白光炸裂!
“吼——!”
力骸發(fā)出一聲凄厲的無聲咆哮(骨骼劇烈錯位摩擦)!右腿膝蓋以下的小腿骨被強大的沖擊力和符文力量硬生生炸斷!黑氣狂涌!龐大的身軀徹底失去平衡,轟然向前撲倒在地,激起一片塵土!雖然還在掙扎,但已構不成致命威脅。
方太平拍拍手,走到還在徒勞掙扎的力骸旁邊,用小鋤頭敲了敲它那碩大的頭骨,發(fā)出“梆梆”的脆響,對著走過來的王逸霖揚了揚下巴,語氣帶著點小得意:“看見沒?這就叫配合!你那鐵疙瘩,關鍵時候還是有點用的嘛,雖然…還是沒我的針快、準、省!”
王逸霖看著地上報廢的力骸,又看看身邊這個一臉“快夸我”表情的女大夫,再看看自己手里這把終于爭了口氣的臂弩…他張了張嘴,最終,所有的話都化作一聲無奈又帶著點笑意的嘆息,還有一句發(fā)自內心的評價:
“方大夫…您這救人的手藝,和您這揍…呃,對付怨骸的手藝,還真是…一樣‘精湛’�。 �
他刻意加重了“精湛”二字。
方太平滿意地點點頭,毫不謙虛地收下了這份“夸獎”:“那是!行走亂世,沒點防身的手藝,光靠某些人那‘中看’的玩具,早喂了骨頭架子了!”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逸霖的皮囊。
王逸霖:“……”
得,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并肩作戰(zhàn)的革命情誼,瞬間又被“玩具”二字打回原形。他看著方太平那在引風燈光霧下顯得格外生動狡黠的側臉,心里那點不服氣,不知何時,竟悄悄變成了另一種更復雜的情緒。
這位方大夫,還真是…處處“驚喜”��!他摸了摸鼻子,認命地跟上那個再次走向前路的靛藍色身影。好吧,“玩具鋪子”就“玩具鋪子”吧,至少…這些“玩具”和她在一起,好像沒那么容易“罷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