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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鎮(zhèn)東頭那口枯井,多年無水,今秋卻蹊蹺涌出暗紅的濁流。淘井人下到井底,撈出半截朽木、幾塊殘骨,還有一具被井繩纏住脖頸的頭顱。頭顱上覆著濕透的長發(fā),分明是個女子,空洞的眼窩直直地瞪著青天白日,倒映著圍觀者一張張煞白的臉。那頭顱的輪廓,竟與我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影象悄然重合。

    枯井涌出人骨的消息,不脛而走,在死水般的鎮(zhèn)子里激起圈圈漣漪,旋即又沉落下去,恢復(fù)它千年如一的渾濁與平靜。這鎮(zhèn)子,向來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無事。日子照舊,如同這口重新被淤泥堵塞的枯井。

    我驟然記起,數(shù)年前這鎮(zhèn)上確曾有過一個年輕女子,叫春草。春草不是本名,是她婆婆周王氏呼來喝去時隨口喊的,大約覺得這名字配得上她的身份——如同草芥,春生秋枯,碾落成泥也無人憐惜。她原是周家花了幾塊銀元買來的童養(yǎng)媳,瘦伶伶的身子骨,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吹折。

    周王氏,是個頂頂恪守規(guī)矩的人。她家正廳懸掛著“貞靜賢淑”的牌匾,據(jù)說是前清一位舉人老爺所書,字跡烏亮,如同周王氏那雙永遠(yuǎn)審視著春草的眼睛,冰冷又苛刻。春草初來時,周王氏便立下了規(guī)矩:晨昏定省,侍奉舅姑;行不搖裙,笑不露齒;飯食須待公婆丈夫用罷,方可拾取殘羹;言語更不得高聲,若有差池,家法伺候。

    所謂的家法,是一根浸過桐油的竹片,掛在廳堂最顯眼的柱子上,像一條隨時會撲咬下來的毒蛇。周王氏教訓(xùn)春草時,聲音不高,卻字字淬著冰碴:“女子無才便是德,三從四德是本分。你既入我周家門,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若守不住這規(guī)矩,丟了我周家?guī)状说哪樏�,祖宗在地下也閉不上眼!”那竹片便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落在春草單薄的背上、手臂上,留下道道凸起的紅痕,轉(zhuǎn)瞬又變成青紫。春草咬著嘴唇,把嗚咽死死堵在喉嚨里,只發(fā)出細(xì)微的、幼獸般的嗚咽。

    她的丈夫周守業(yè),是個面目模糊、唯唯諾諾的讀書人。終日只知捧著幾本發(fā)黃的“圣賢書”,搖頭晃腦地吟哦,兩耳不聞窗外事。春草挨打時,他或是在房中誦讀,或是干脆躲到外面去。偶爾撞見,也只是皺皺眉,對周王氏訥訥地說一句:“娘……下手輕些罷�!北阍贌o下文。春草默默地承受著,像墻角那株無人照料的野草,艱難而沉默地活著。她唯一的慰藉,是后院那棵老桂樹。深秋時節(jié),細(xì)小的、金黃的桂花密密匝匝地開了,香氣甜得發(fā)苦。夜深人靜,她常偷偷溜出去,小心地?fù)焓澳切┍伙L(fēng)吹落的花粒,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舊手帕包好,藏在枕下。無人時,她攤開手帕,深深嗅著那微弱的香氣,干涸的眼睛里,才會閃過一星半點(diǎn)微弱的光。這偷來的馨香,是她枯井般生活里唯一的甘泉。

    那年深秋,周家出了一樁“大事”。周王氏視若珍寶、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一枚祖?zhèn)饔癜庵�,竟不翼而飛。那扳指碧綠通透,據(jù)說是周家發(fā)跡時,一位做過京官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象征著門楣的榮光。周王氏立時如遭雷擊,臉色鐵青,渾身篩糠似的抖。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第一時間就死死釘在了正在默默擦拭供桌的春草身上。

    “賤婢!”周王氏的尖叫撕裂了沉悶的空氣,“定是你!手腳不干不凈的賤胚子!除了你,還有誰敢動祖宗的東西?說!藏哪兒去了?”她撲上去,枯瘦如柴的手指鐵鉗般掐住春草細(xì)弱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

    春草嚇得魂飛魄散,臉色慘白如紙,拼命搖頭,眼淚簌簌而下:“娘……我沒有……真的沒有……我連碰都沒碰過……”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還敢嘴硬!”周王氏怒不可遏,順手抄起供桌上的銅燭臺,沒頭沒腦地向春草砸去。春草本能地抬手護(hù)頭,沉重的燭臺砸在她小臂上,發(fā)出沉悶的骨裂聲。春草痛得眼前發(fā)黑,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周王氏猶不解恨,抬起穿著硬底布鞋的腳,狠狠踹向蜷縮在地上的春草:“打死你個偷東西的賊!打死你個敗壞門風(fēng)的賤貨!”

    這場單方面的虐打持續(xù)了很久。周守業(yè)聞聲趕來,站在門口,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終究沒有邁進(jìn)來一步。他聽著春草凄厲的哭喊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只是無力地扶著門框,眼神空洞地望著院子里的枯樹。他的沉默,如同那口枯井,深不見底,也冰冷刺骨。

    玉扳指的下落成了懸案。周王氏一口咬定是春草所偷,理由荒謬卻有力:“她一個外頭買來的賤骨頭,眼皮子淺,見不得好東西!不是她,還能有誰?”她不許春草請郎中,只扔給她一把干草嚼爛了敷在傷臂上。春草的左臂腫脹變形,落下了永久的殘疾,再也無法伸直。周王氏看著她笨拙地用一只手干活,眼神更加嫌惡:“廢物!連個活都做不利索,養(yǎng)你何用!”她開始四處張羅,托人為周守業(yè)物色新婦,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春草這個“偷了東西的殘廢”,已不配做周家的媳婦,更不配為周家延續(xù)香火。

    周家婆媳失和、童養(yǎng)媳偷竊家傳寶物的消息,如同長了腳,迅速傳遍了小鎮(zhèn)的每個角落。人們竊竊私語,添油加醋。茶館里,閑漢們呷著粗茶,唾沫橫飛:“嘖嘖,那周王氏何等剛強(qiáng)正派的人,竟被個買來的丫頭騎到頭上了!”“可不是!聽說那扳指價值連城,定是被那賤蹄子偷出去養(yǎng)了野漢!”“周家少爺真是倒了血霉,攤上這么個不守婦道的婆娘!”那些曾經(jīng)或許對春草流露過一絲憐憫的婦人們,此刻也搖著頭,語氣里充滿了鄙夷與幸災(zāi)樂禍:“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吶!到底是外頭來的野種,骨子里就帶著下賤!”“周家老太太規(guī)矩大,眼里揉不得沙子,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流言蜚語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周王氏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看春草的眼神,已不僅是厭惡,更淬著一種冰冷的、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火。一個陰云密布的午后,周王氏在春草漿洗衣服的木盆邊,“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塊不屬于周家任何人的、半舊的靛藍(lán)色男人汗巾。周王氏捏著那塊汗巾,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嘴角卻勾起一絲陰寒的笑意。她舉著汗巾,如舉著勝利的旌旗,沖進(jìn)正在溫書的周守業(yè)房里,聲音因激動而尖利:“守業(yè)!你睜眼看看!看看你這好媳婦干下的丑事!鐵證如山�。∷禎h子!她把野男人的東西都帶進(jìn)家門了!我們周家祖祖輩輩的臉面,今日算是叫她丟盡、踩爛了!”

    周守業(yè)看著那塊汗巾,又看看母親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眼神慌亂地躲閃著,囁嚅著:“這……這……或許是……”

    “或許什么?”周王氏厲聲打斷他,將汗巾狠狠摔在他臉上,“你還要替這賤人狡辯?她偷東西在前,偷人在后!你是要?dú)馑罏槟�,讓周家列祖列宗蒙羞嗎?這賤人,留不得了!”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周王氏雷厲風(fēng)行。那塊來歷不明的汗巾,成了壓垮春草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點(diǎn)燃整個小鎮(zhèn)“衛(wèi)道”熱情的引信。她迅速召集了族中幾位胡子花白、以“德高望重”自居的長者,又請來了鎮(zhèn)上專司“禳災(zāi)驅(qū)邪”、畫符捉鬼的李半仙。李半仙捻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瞇縫著眼,對著汗巾煞有介事地一番掐算,猛地一拍大腿:“了不得!此乃外邪入室,陰穢侵門之兆!此婦不潔,穢氣沖天,已沖撞了本宅地脈,更污了祖宗清靜!若不除之,輕則家宅不寧,子孫凋零,重則……恐有滅門之禍啊!”他一番危言聳聽,說得唾沫橫飛,幾位族老聽得頻頻點(diǎn)頭,面色凝重。周王氏則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列祖列宗在上!家門不幸��!求族老們做主,為我周家清理門戶,以正視聽啊!”

    族老們商議一番,很快有了定論。為首的白胡子老頭捻著胡須,慢條斯理卻字字如刀:“國有國法,族有族規(guī)。此等失貞敗德、辱沒門楣之婦,留之,必成大患。按祖宗傳下的老規(guī)矩,沉塘,以儆效尤,滌蕩污穢�!�

    “沉塘”二字一出,周王氏眼中閃過一絲快意,旋即又?jǐn)D出幾滴渾濁的老淚,哀聲道:“全憑族老們做主!只求還我周家一個清白!”

    消息像瘟疫般散開。沉塘的地點(diǎn),定在鎮(zhèn)外那片蘆葦叢生、終年飄散著腐草氣息的野水塘。行刑那日,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飽了墨汁,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頭頂。塘邊的泥地上,早已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男女老少,伸長脖子,踮起腳尖,臉上混雜著麻木、好奇、興奮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集體狂熱。小販們機(jī)靈地在人群中穿梭,叫賣著瓜子、花生和劣質(zhì)的燒酒,仿佛這不是一場處決,而是一場難得的熱鬧。

    春草被幾個粗壯的族丁從柴房里拖了出來。她的頭發(fā)被扯得凌亂,臉上布滿淚痕和淤青,那只殘廢的手臂無力地垂著,另一只手徒勞地試圖遮掩身上被撕破的粗布衣衫。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嘴唇哆嗦著,發(fā)出微弱如蚊蚋的哀鳴:“我沒有……娘……守業(yè)……我真的沒有……”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絕望地搜尋,最終落在躲在人群后面、臉色慘白如紙、低著頭不敢看她的周守業(yè)身上。那目光,充滿了哀求,也充滿了最后的、徹底的絕望。周守業(yè)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jìn)脖子里。

    “跪下!淫婦!”一個族丁狠狠踹在春草的腿彎,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周王氏走上前,指著她的鼻子,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對著圍觀的人群高喊:“諸位高鄰做個見證!這賤婢,偷竊家傳重寶在前,與人私通在后!敗我周家門風(fēng),辱我祖宗清譽(yù)!今日,按祖宗規(guī)矩沉塘,清理門戶!天公地道!”人群里爆發(fā)出參差不齊的應(yīng)和聲:“對!沉了她!”“清理門戶!”“莫臟了祖宗的規(guī)矩!”

    李半仙身穿一件骯臟的杏黃道袍,手持桃木劍,裝模作樣地踏著禹步,繞著綁縛在石磨盤上的春草念念有詞,不時將畫著鬼畫符的黃紙點(diǎn)燃,拋向空中。灰燼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落在春草凌亂的頭發(fā)上、蒼白的臉上。她不再掙扎,也不再哭泣,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這具備受摧殘的軀殼。

    “吉時已到!行刑!”族老一聲令下。幾個赤膊的壯漢,臉上帶著執(zhí)行“正義”的肅穆與粗野的興奮,合力抬起那塊沉重的石磨盤。磨盤中心的圓孔,剛好套在早已綁在春草身上的粗麻繩上。春草被推搡著,踉蹌到水塘邊。渾濁的塘水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腥腐氣息。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冷漠的世界,眼神里已沒有了恐懼,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荒涼。隨著“噗通”一聲悶響,水花四濺。沉重的石磨盤瞬間將她拖入水底。水面先是劇烈地翻騰,冒出一串串絕望的氣泡,手臂似乎掙扎著要伸出水面。岸上的人群屏息凝神,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住那翻滾的水花。漸漸地,翻騰平息了,氣泡也稀疏了,最終,水面恢復(fù)了一片死寂,只留下幾圈緩慢擴(kuò)散的漣漪。水塘吞噬了她,連同她微弱的掙扎和無聲的冤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人群靜默了片刻,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如釋重負(fù)般的嗡嗡議論聲,間或夾雜著幾聲意義不明的嘆息。周王氏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她對著族老和李半仙深深道了個萬福:“多謝族老,多謝仙長,為我周家主持公道,祛除邪祟!”李半仙捋著胡須,矜持地點(diǎn)點(diǎn)頭:“無量天尊!邪穢已除,貴府從此可保平安了�!敝苁貥I(yè)始終低著頭,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自始至終,沒有向那片吞沒了他妻子的水域看過一眼。

    數(shù)日后,周王氏請李半仙做了一場盛大的法事。地點(diǎn)就在那口剛剛撈出過無名女骨的枯井旁。高高的法壇上,香燭繚繞,紙錢紛飛。李半仙手持拂塵,口中念念有詞,踏罡步斗,比劃著各種玄奧的手勢。他的兩個小徒弟,則奮力將一堆從周家搜羅出來的、屬于春草的可憐遺物——幾件打滿補(bǔ)丁的舊衣、一塊包過桂花的手帕、一只豁口的粗瓷碗——投入熊熊燃燒的火堆�;鹧尕澙返靥蝮轮@些卑微的物件,發(fā)出噼啪的聲響,騰起陣陣黑煙,空氣中彌漫著布料和木頭燒焦的嗆人氣味。

    圍觀的村民比沉塘那日更多。他們伸長了脖子,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當(dāng)李半仙高聲宣布,這焚燒“穢物”的灰燼乃是驅(qū)邪避穢、強(qiáng)身健體的靈藥時,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幾個膽大的漢子率先沖上去,不顧火堆余燼未熄,燙得齜牙咧嘴,也要拼命扒拉出一些灰黑色的殘?jiān)�,如獲至寶地捧在手里。后面的人唯恐落后,推搡著、叫嚷著,一擁而上,場面頓時混亂不堪。有人抓了滿滿一把黑灰,小心地用紙包好揣進(jìn)懷里;有人則迫不及待地將沾著灰的手指伸進(jìn)嘴里吮吸,仿佛嘗到了仙丹妙藥;還有人為了搶奪一塊燒焦的布片,互相撕扯咒罵起來。周王氏站在法壇邊,冷眼旁觀著這場混亂的爭奪,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鄙夷與掌控感的冷笑。

    法事畢,喧囂散。枯井旁只余下滿地狼藉的紙灰、腳印和踩爛的供品。周王氏步履輕快地回到家,立刻喚來周守業(yè)。她的聲音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利落,甚至帶著一種嶄新的、充滿希望的意味:“守業(yè)啊,那賤人的晦氣總算除干凈了。娘托的王媒婆回話了,東村趙家的閨女,八字旺夫,宜室宜家,聘禮也談妥了。你收拾收拾,過幾日便去相看相看。”她頓了頓,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院中那口重新淘洗過、又涌出清水的老井邊,俯身掬起一捧清涼的井水,滿意地看著水中自己皺紋舒展的倒影,語氣愈發(fā)輕快,“瞧瞧,這井水多清亮!這才是過日子的好兆頭!趕明兒新媳婦進(jìn)門,就用這井里的水給她煮碗甜湯,包管一舉得男,為我們周家開枝散葉!”她的笑聲干澀而響亮,在寂靜的院落里回蕩,驚飛了屋檐下幾只覓食的麻雀。

    那口剛剛吞噬過無名骸骨、又被寄予了家族繁衍厚望的老井,水面幽深,波瀾不驚,清晰地映照出周王氏皺紋里盛開的笑容,也映照著周家宅院上方那片亙古不變的、沉默而灰暗的天空。井沿上,淘井人未曾洗凈的幾點(diǎn)暗紅痕跡,在清水的浸潤下,仿佛又洇開了些許,如同幾滴凝固了千年、永不干涸的淚,又像一張沉默而永不愈合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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