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來高家翔也沒再找過我們，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直到高家翔和符冬梅結(jié)婚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當(dāng)初的陰差陽錯，居然成就了這么一樁美好的姻緣。
結(jié)過婚的高家翔變得更加的穩(wěn)重、勤干，他和他父親相比，簡直不像是一個祖墳上的。
高家翔經(jīng)常來地里干活，可他父親高滿倉，一年當(dāng)中也不曾見到幾次往地里跑，地里的農(nóng)活幾乎都落在了高家翔和他哥哥高家康的身上。
那些日子，母親舊病復(fù)發(fā)，突發(fā)的厲害，父親在村子里面借了一輛馬車，拉著母親去縣城的醫(yī)院里看病。母親躺在馬車上面，用被褥蓋著全身，我坐在馬車的中間，照看著母親�？h城離我們家有十幾里遠(yuǎn)的土路，這一個來回，最快的速度也得好幾個鐘頭。
去縣城的那天，天氣很冷，陰沉沉的�？諝庵谐尸F(xiàn)出如煙迷蒙的鐵灰色，黑云壓迫著人們幾乎喘不過氣來，此時的每一個人都像是缺了水的魚兒，大口吞食著冷硬悶濕的空氣。
田間與往常相比，寂靜了許多，只在遠(yuǎn)處還散落著幾個人影。
這時從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很熟悉的信天游，那聲音越來越近，等我們的車子走過去時，我才知道原來是高家翔。
高家翔趕著牛車，拉了一滿車的牛糞，他正趕著往地里施肥，他父親高滿倉則是跟在牛車的后面。
偏就冤家路窄，高家翔的牛車和我們?nèi)タh城的馬車堵在了土路的中間，誰也過不去。高家翔看到我父親時，從牛車上跳了下來，向父親打招呼，高滿倉則是躲在車子后面，也不吭聲。
父親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牽著馬，把馬車牽到了旁邊的田地里，給高家的牛車讓路。等高家翔把牛車趕走后，父親才把馬從地里趕了出來。
高家翔牽著牛車走后，父親狠狠瞪了一眼跟在牛車后面的高滿倉。
母親這時伸出頭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碰到高家的牛車，擋住去路了。
母親聽了，沒吭聲，又將頭縮了回去，用被子蓋住。
到醫(yī)院的時候天氣依舊陰沉沉的，冷風(fēng)嗖嗖。醫(yī)生看了母親的病說是軟骨松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嚴(yán)重，少干些重活，多休息幾日，就好了。
我們拿著醫(yī)生開的藥方從醫(yī)院走出來后，又順勢拐到旁邊的一家藥店抓藥……
我們回去的時候，天空顯得格外的黑暗，毛毛細(xì)雨，正悄無聲息地向大地飄落著，像是無數(shù)蠶娘吐出來的銀絲。千萬條細(xì)絲飄蕩在空中，迷迷漫漫的輕紗，披上了黑油油的田野。
父親不知從哪里拿了一大塊透明的塑料，搭在我和母親的身上，我緊緊依靠在母親的身旁，父親則是坐在最前面，趕著馬車。
走到村里的時候，雨水正淋淋瀝瀝地滋潤著田地，散發(fā)出泥土的氣息和麥穗的清香。
這是我兒時的記憶，每次下雨的時候，我們都會跑到屋子外面。我們站在雨里吶喊，我們一邊拍著巴掌，一邊放聲歡呼：奔漏奔漏頭，下雨不用愁。人家打雨傘，我打奔漏頭……我們回去的時候，各個都是泥拓跋，母親看到我這幅德行時總罵我是個敗家子、泥鐵球。
……
馬車放慢了速度，因為泥土的緣故，有幾次我們差點從馬車上滑下去。我們回到家里的時候，玉珍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第二天，天氣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依舊淋淋瀝瀝下個不停，玉珍背著書包，站在屋子里面急的直跺腳。
我披上雨衣，準(zhǔn)備去送玉珍上學(xué)。我把褲子往上拉了一尺多長，省的到時候再沾上泥水來，母親從床上走了下來，她望著窗外的大雨，對我和玉珍喊道，你們路上小心點……
玉珍在我的背上和母親揮別，我背著玉珍朝學(xué)校跑去。
村子里的土路被雨水沖洗后，顯得格外的光亮。人們走在這泥土路上，稍不留神都會有被摔倒的可能。
我在這土路上剛走幾步，鞋子就已經(jīng)沾滿了泥土，沉甸甸的，我索性把鞋子脫了，讓玉珍幫我拿著，我光著腳丫子，一路高歌，玉珍在我背上也很歡快的樣子。
從我們家到玉珍的學(xué)校有好幾里的路，而且還要穿過離我們家不遠(yuǎn)的竹林河，竹林河的橋墩很低，特別是在下雨天，河道很容易漲水，河道一旦漲水，就會順勢把橋面給淹沒了。
橋面被淹沒后，根據(jù)橋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斷出橋面的所在。
母親也正是擔(dān)心這個，才一再囑托我們，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跑到竹林橋的時候，河水已經(jīng)把橋墩湮沒了，雨雖然變小了，可依舊增加著河水的高度。
我看到橋墩處擠了不少的人，有送孩子去上學(xué)，也有去縣城的。他們一個個排起長長的隊伍，沿著橋梁，小心翼翼地朝橋?qū)γ孀呷ァ?br />
玉珍緊緊抓住我的衣服，我甚至可以感覺到玉珍的呼吸。等到前面的人都過去時，我才一步一步朝水里走去。
竹林河橋墩處的河水不是很深，倒是水很涼，每步下去都會有種刺骨的感覺。我想這橋總共也就十幾米長，咬咬牙，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
可快走到橋頭的時候，壞事了。橋頭有點陡，再加上河水與土路的交界處，泥土特別的滑，之前就有幾位差點摔倒的，我走到泥土上的時候，硬是使不上勁，結(jié)果身子一傾，我和玉珍一塊滑到了。
我趕緊拉住了玉珍，還好沒讓玉珍沿著斜坡掉入水中。
我順勢往河里看時，才發(fā)現(xiàn)，水流非常的湍急，正浩浩蕩蕩地流淌著，我想，別說是玉珍了，就是我掉下去都會有生命的危險。
我被這河水嚇了一身的冷汗，玉珍也被嚇了一大跳，因為她從沒見到過這么湍急的河水，兩眼睜得非常大。
我想還是趕緊把玉珍送到學(xué)校，那樣的話會更加安全些。把玉珍拉上來后，我又重新背上玉珍，往學(xué)校里跑，一路上我像是丟了魂似的，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出剛才的畫面。
關(guān)于竹林河，母親曾告訴我有這么一個傳說。
母親說竹林河以前只是一條河，沒有竹子。到了后來，林家二奶奶搬到竹林河旁邊住下后，在河岸上栽了幾株竹子。慢慢地竹子越發(fā)越多，河岸兩旁的樹木也都被竹子給“霸占”了，人們這才管叫它“竹林河”。
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林家的二奶奶就去世了。那竹子像是中了邪似的，相繼枯萎，最終也都死去。
母親說人們都說林家二奶奶是仙姑轉(zhuǎn)世，是她把竹子帶來的，又是她把竹子帶走的。直到現(xiàn)在，竹林河的河道兩旁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株竹子，河岸上除了柳樹就數(shù)白楊樹了。
后來人們?yōu)榱藝樆Ｗ约杭业男『⒆硬蛔屓ズ舆呁嫠＃蜁浯笃湓~地對小孩子講竹林河的河水里有“水鬼”，那些“水鬼”會專門抓不聽話去河邊玩耍的孩子。孩子們一聽，嚇得那還敢出門，各個躲在家里面不肯出去，
而這個傳說，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有時候，夜晚特別安靜的時候，晚上睡覺時隱隱約約中能聽到竹林河里青蛙的叫聲，玉珍每次聽到青蛙的叫聲時，都會哇哇哇，呱呱呱地學(xué)著一蹦一跳，叫了起來。
玉珍這么一叫，倒是把母親給逗樂了，母親看著玉珍調(diào)皮的樣子，一看就是好長時間，我想，或許母親在看玉珍的時候，想起了她年輕時候的樣子。
玉珍和母親總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她身上有母親年輕時的影子。
把玉珍送到學(xué)校后，我才松了一口氣。
我回去的時候，雨基本上已經(jīng)停了，我渾身濕漉漉的，像個落湯雞。我想趕快回去換件干凈衣服，雨水把土路沖洗的像個泥潭子，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聽到后面有人喊我。
我扭過頭看時，只見一女孩梳著長長的頭發(fā)，她眉毛修長，圓圓的臉蛋顯得格外的腴潤，穿著一條七分褲，手里還拿著一個皮包。
我愣在了那里，我不知道這女孩是誰。
怎么不認(rèn)識了，那女孩說道。
聽到聲音我才認(rèn)出來是老同學(xué)“小麻雀”，小麻雀名叫葛紅葉，在我們班也算是“名角兒”，我想眨眼間功夫不見，真是落時的麻雀變鳳凰啊。
我說老同學(xué)，好久不見，變得更洋氣了。
葛紅葉在一旁笑了起來，她說我們上次見面距現(xiàn)在也有一段日頭了，真是懷念那段時光……那時候你們總是嚇唬我們。
那個時候女生的膽子特別小，我們就會在莊稼地里面逮一些東西來嚇唬她們，有時候是毛茸茸的綠蟲子，有時候則是能讓人見了發(fā)毛的癩蛤蟆，女生見了，各個嚇得跟丟了魂似的，到處亂跑。
那時的綠蟲和蝗蟲是莊家地的主要危害物。特別是到夏季的時候，蝗蟲過度的泛濫，總會肆無忌憚地啃著莊稼吃，人們?yōu)榱朔乐骨f稼被蝗蟲吃，會在莊稼灑上農(nóng)藥，可是即便如此，莊稼還是會遭到很多害蟲的危害，嚴(yán)重形象糧食的產(chǎn)量。
后來人民公社就提議，在沒有得到更好解決問題的情況下，廉價的勞動力，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上陣還需父子兵嘛，于是家里面的男丁就會跟著老人一塊去地里面抓蝗蟲，青蛙是吃蝗蟲的，蛤蟆也吃，只是一個長得丑、一個長得漂亮，一個多在池塘里生活、一個多在陸地上生活而已。
我說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呢。
我在一家醫(yī)院里面當(dāng)護(hù)士，葛紅葉說道。
我說畢業(yè)后就聽說你去外面了，大家都很羨慕你，可以坐火車，可以去大城市…怎么突然間又回來了。
葛紅葉說在外面闖蕩了一段時間，外面的生活壓力太大，還是家里面好，可以安安分分的過日……
那天我和紅葉談了很多，我們共同回憶了上學(xué)日子里的點點滴滴，我們談?wù)摿诉^去甚至將來。
快到竹林河的時候，我心頭一塞，有種不祥的感覺，我看到竹林河的河岸上擠滿了人。
我和紅葉擠過去時，看見一位婦女蓬亂著頭發(fā)，坐在河岸的泥土地上正嚎啕大哭，她旁邊有好幾個婦女在安慰她，一個八歲的孩子正安安靜靜躺在泥土地上，一動不動，她身旁還站著幾個渾身濕漉漉的壯大漢。
我送玉珍的時候，就曾想到過萬一有人掉進(jìn)河里該怎么辦，河水流那么的湍急，誰知還真出事了。
這婦女是我們村里有名的阿祥嫂，前幾年的時候，他丈夫因為救人，意外去世，家里面只留下了她和她的兒子，那時候她兒子蕓蕓只有四歲。
我不知道這幾年阿祥嫂是怎么熬過來的，總之她的心酸背后，是沒有人能夠體會到的。
阿祥嫂從不接受任何人給予她的恩賜，她是靠自己的雙手做到了一位平凡的莊稼人應(yīng)該做到的事情。
她丈夫去世的時候，村里面還給她一個光榮的稱號：人民的好同志。她胸口戴了一朵用紙做的大紅花，身后跟著很多人，有敲鼓的，有奏樂的，我們也拍著手，圍在她的身邊，唱著學(xué)雷鋒的歌，投去羨慕的目光。
阿祥嫂說丈夫去世了，兒子是她這一生活著的唯一希望，因為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位“可愛”的親人。
想到這，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為阿祥嫂悲慘的不幸感到痛惜，為她命運的不公感到憤怒。
忽然阿祥嫂在地上大笑了起來，圍觀的群眾嚇了一大跳，阿祥嫂開始自言自語，胡亂說些瘋話。
很快人民公社派來的紅衛(wèi)兵把人群哄散了，他們把阿祥嫂兒子的尸體抬走了，阿祥嫂也被送往縣里的一所醫(yī)院，那所醫(yī)院正是昨天我陪母親去看病的醫(yī)院。
我要回去了，再見了我的老同學(xué)。紅葉說完急急忙忙朝竹林河那旁跑去。
望著紅葉遠(yuǎn)去的背影，我好像想到了什么，想說卻說不出口。
這時竹林河的河水已經(jīng)退去，人群散去后，一切又恢復(fù)到往常那樣的安靜。微風(fēng)吹來，偶爾聽到幾聲青蛙的叫聲。
我站在竹林河的旁邊，滿腦子都是阿祥嫂的身影，想起了當(dāng)日里她的無限風(fēng)光，又想起了今日她的不幸遭遇，這一切就好像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
我想這輩子，或許再也見不到一個“完整”的阿祥嫂了。
玉珍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是她自己跑回來的，雨早已停了下來，竹林河的河水也都退到原來的高度。玉珍還不知道在竹林河發(fā)生的事情，我想還是不要告訴她的好。
母親把飯端了過來，玉珍只是像樣地呼嚕呼嚕吃了幾口，她放下碗飛快朝羊圈那邊跑去，玉珍看到羊圈里面又添了不少新鮮的羊草，這才露出笑臉，玉珍朝屋子這邊跑來，對著我說，余生哥是你給羊割的草？我嗯了一聲，玉珍笑了笑，這才坐下來把剩余的飯吃完。
母親看著玉珍跑來跑去的甚是心疼，我也心疼。
母親想給玉珍買一輛車子，可玉珍不肯，她知道家里的情況，一輛車子花費，足夠一個平常人家?guī)讉�月的開銷，而且家里面的錢，幾乎都拿去給母親看病了。
初四的早晨，我剛到地頭，父親就把我叫了過去，父親說這幾天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趁現(xiàn)在能多賣些錢，就把那些羊都賣了。
可是玉珍她不會答應(yīng)的，我說道。
玉珍這娃娃還小，很多事情等她長大了，自然會懂得的。這事兒我已經(jīng)和高家翔那小子說過了，你就莫再多操心了。
父親說完，把身子躬了下去，繼續(xù)干農(nóng)活。
……
第三天的時候，高家翔果真開著拖拉機(jī)拉了幾個外鄉(xiāng)的人來到了我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