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祖母探店記,毒舌驚四座
謝家的日子,在謝鎮(zhèn)山片場揮斥方遒、柳氏網(wǎng)店穩(wěn)扎穩(wěn)打、謝明遠重燃斗志、謝明玉琴音初試、謝明哲數(shù)學(xué)星辰冉冉升起的節(jié)奏中,似乎終于撥云見日,踩在了某種名為“希望”的堅實土地上。
連帶著那間逼仄的出租屋,空氣里都少了些沉甸甸的生存焦慮,多了些對未來模糊卻熱切的憧憬。
然而,在這片“欣欣向榮”之下,卻有一隅始終保持著近乎凝固的沉靜,如同一塊被時光遺忘的琥珀。
謝家祖母。
她依舊是那個盤著舊式發(fā)髻、穿著漿洗發(fā)白的斜襟布衫、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婦人。
歲月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卻沒有磨去那份屬于將軍府老太君的威儀與挑剔。
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張屬于她的、被磨得油亮的藤椅上,目光穿透小小的窗戶,投向外面那個光怪陸離、喧囂沸騰的世界,眼神里混雜著審視、不解,以及一絲被強行按捺的、屬于舊時代掌權(quán)者的落寞。
廚房,是她在這個新世界里唯一勉強能施展拳腳、并牢牢掌控的“領(lǐng)地”。
當柳氏或謝硯秋試圖用電磁爐、電飯煲這些“奇技yin巧”時,她總會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然后默默拿出自己專用的那口沉甸甸的鐵鍋和長柄木勺,用灶臺那原始的、需要手動調(diào)節(jié)旋鈕的煤氣火苗,固執(zhí)地堅守著她的烹飪“道統(tǒng)”。
她對現(xiàn)代調(diào)味品的鄙夷更是深入骨髓。
味精?那是“邪魔外道”,壞人口感!雞精?更是“投機取巧”,失了本味!各種瓶瓶罐罐的醬料?在她眼中無異于“穿腸毒藥”,只會掩蓋食材的天性!她只用鹽、自家熬制的豬油、以及一點點最純粹的釀造醬油。
在她手下,即便是最普通的青菜豆腐,也能煥發(fā)出一種返璞歸真、直擊靈魂的鮮美。
謝家人私下里都承認,祖母做的飯菜,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能撫慰腸胃更熨帖心靈的“家”的味道,是任何現(xiàn)代調(diào)味都無法復(fù)制的。
這種固執(zhí),在謝硯秋一次“膽大包天”的提議下,終于爆發(fā)了。
“奶奶,您看,”謝硯秋拿著手機,獻寶似的湊到祖母藤椅邊,屏幕上是一家裝修得極具格調(diào)、在美食app上評分高達49星的網(wǎng)紅餐廳“云之味”的精美菜品圖片,“這家店最近火得不得了!主打‘新中式創(chuàng)意融合菜’,說是用現(xiàn)代手法演繹傳統(tǒng)風味。
好多美食博主都吹爆了,說是‘味覺的極致體驗’、‘顛覆認知的東方美學(xué)’!咱們家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些了,要不…我請您去嘗嘗鮮?也看看這‘新派’到底是個啥門道?”
謝硯秋的提議帶著幾分討好,幾分好奇,也藏著點小心思——想讓奶奶開開眼界,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許能松動些她的固執(zhí)。
祖母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手機屏幕上那些造型浮夸、色彩艷麗、點綴著不明所以的泡沫和花草的菜肴,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嫌惡地點了點一道被裝在黑色石板上、點綴著金箔、旁邊插著根翠綠小苗的所謂“松露醬汁低溫慢煮和�!保骸按藶楹挝�?牛腩不似牛腩,倒像是…生了癩瘡!那黑乎乎的是墨汁?還是灶膛灰?金箔?哼!暴殄天物!古人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此乃精工細作,非是這般花里胡哨、嘩眾取寵!”她又指向一道被做成假山盆景模樣、煙霧繚繞的“煙熏三文魚配魚子醬慕斯”:“魚膾當取其鮮,片薄如紙,佐以姜醋芥末,方為正道!此物…白花花一堆,腥氣未除,又添膩味,還弄些烏煙瘴氣,端的是不倫不類!敗壞了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謝硯秋的笑容僵在臉上,訕訕地收回手機:“呃…奶奶,人家這是…藝術(shù)擺盤…創(chuàng)意嘛…”“創(chuàng)意?”祖母冷哼一聲,拐杖在地上不輕不重地一頓,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庖廚之道,首重火候,次在選材,三講刀工,四究調(diào)味!此乃根本!弄些虛頭巴腦的‘創(chuàng)意’,不過是手藝不精、根基不穩(wěn)的遮羞布!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那是千百年試出來的金科玉律,豈容爾等黃口小兒隨意篡改?”看著祖母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屬于老派匠人的驕傲,謝硯秋知道,光靠嘴皮子是說服不了這位老祖宗了。
她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奶奶,您說得對!規(guī)矩是根本!可孫子孫女們也想開開眼界,見識見識這‘新派’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就當…就當是替您去探探敵情?您親自去品評一番,用您幾十年的火眼金睛,給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派’掌掌眼,挑挑刺!也讓咱們小輩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食之本味’!”這番“激將法”加“捧殺”,精準地撓到了祖母的癢處。
她雖已遠離權(quán)力中心,但那份屬于頂級掌勺者的傲氣和好勝心,卻從未熄滅。
她微微瞇起眼,審視著孫女:“哦?替老身去探敵情?你這丫頭,倒是會說話。
”
她沉吟片刻,拐杖再次頓地,“也罷!老身便去走一遭!倒要看看,這所謂的‘新派’,能玩出什么花樣!若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哼,老身定要讓他們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食之真諦’!”“云之味”坐落在s市新晉的文藝地標——濱江創(chuàng)意園區(qū)。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將江景與繁華盡收眼底。
內(nèi)部裝修極簡而富有禪意,淺灰色的水磨石地面,原木色的隔斷,點綴著枯山水微景觀和線條抽象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品。
衣著光鮮的都市男女低聲交談,背景流淌著空靈縹緲的電子音樂。
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氛和食物混合的、復(fù)雜而陌生的氣味。
謝家一行人出現(xiàn)在門口,畫風迥異得如同誤入異次元。
謝鎮(zhèn)山穿著硯秋給他買的深色夾克,身形挺拔,但眉宇間帶著武將踏入陌生戰(zhàn)場的警惕與不適。
柳氏挽著丈夫的手臂,穿著她最體面的改良旗袍,努力維持著從容,眼神卻泄露出一絲局促。
謝硯秋則是一身利落的休閑裝,充當著向?qū)Ш汀白o法”的角色。
而被簇擁在正中的祖母,一身舊式布衫,拄著拐杖,腰背挺直如松,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全場,那氣場,不像來吃飯的,倒像是來巡視領(lǐng)地的女王,瞬間吸引了無數(shù)道好奇、探究,甚至帶著幾分戲謔的目光。
“幾位,有預(yù)定嗎?”穿著剪裁合體黑西裝、笑容標準得如同量產(chǎn)的侍者迎上來,目光在祖母身上不著痕跡地停頓了一瞬。
“有的,姓謝。
”謝硯秋報上名字。
侍者將他們引至一處靠窗的雅座。
祖母落座,對那柔軟的沙發(fā)似乎頗為不適,眉頭微蹙。
侍者遞上厚如雜志、裝幀精美的菜單。
祖母看也不看,直接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必看這些花花綠綠的。
揀你們店里最拿手、最能代表‘新派’的招牌菜,上三兩道。
記住,食材務(wù)要新鮮,火候須得精準,調(diào)味…點到即止!莫要拿那些雜七雜八的醬料糊弄老身!”侍者臉上的標準笑容僵了一下,顯然從未遇到過如此直接且氣場強大的“點單”方式。
他看了一眼謝硯秋,謝硯秋趕緊笑著點頭:“按老人家說的辦吧,挑最好的上。
”侍者這才應(yīng)聲退下。
等待上菜的間隙,祖母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鄰桌。
一對年輕情侶面前擺著一道“分子料理芒果鵝肝醬”,用液氮處理過的芒果碎屑如同白雪覆蓋,旁邊點綴著幾顆晶瑩的“魚子醬”(其實是海藻酸鈉做的假魚子),造型如夢似幻。
“哼!”祖母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冷哼,“鵝肝本是肥美豐腴之物,當取其本味,煎至外焦里嫩,入口即化。
如今竟弄得如同霜雪覆蓋,失了溫度,敗了口感!那魚子醬更是可笑!東施效顰!鵝肝配魚子,一膩一腥,此乃相沖相克,犯了食之大忌!暴殄天物!”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鄰桌聽得清清楚楚。
那對小情侶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尷尬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看著面前花費不菲、剛發(fā)完朋友圈的“藝術(shù)品”,頓時有些食不知味。
另一桌,幾個商務(wù)人士正在享用一道“低溫慢煮4時黑豬肋排配黑松露醬汁”。
肋排被烤得色澤紅亮,醬汁濃郁,香氣撲鼻。
祖母只瞥了一眼,便搖頭嘆息:“豬肉,當食其鮮嫩。
小火慢燉,使其酥爛入味,方是正道。
這‘低溫慢煮’…聽著玄乎,不過是火候不足、功夫未到,需靠時間硬磨!此肉看似紅亮,實則內(nèi)里纖維僵死,失了活氣!如同病榻之上強打精神之人,空有其表!那黑松露醬汁更是喧賓奪主,霸道至極,將豬肉的本味盡數(shù)掩蓋!此乃舍本逐末!”她的點評字字如刀,精準地切中現(xiàn)代分子料理在追求“嫩”時可能犧牲口感的要害。
鄰桌的商務(wù)人士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其中一人疑惑地看了看盤中的肋排,又看了看同伴,似乎也覺得這肉…好像確實少了點“肉味兒”?謝硯秋在桌下悄悄拉了拉祖母的衣袖,壓低聲音:“奶奶…小點聲…人家都聽著呢…”祖母眼皮都沒抬,端起侍者剛奉上的、清澈如泉的檸檬水,抿了一口,眉頭皺得更緊:“此水…摻了何物?酸不酸,甜不甜,一股子…生澀的怪味!敗壞了茶飯前的清口之效!倒不如一杯白水來得干凈!”她嫌棄地將杯子推開。
就在這時,他們這桌的頭盤上來了——正是那道被祖母先前在手機上痛批過的“松露醬汁低溫慢煮和�!�。
精致的黑色石板上,三塊約麻將牌大小、色澤粉嫩的牛肉呈品字形擺放,淋著濃稠的黑色松露醬汁,點綴著可食用金箔、幾根翠綠的豌豆苗和一小撮炸得酥脆的藜麥。
旁邊配了一小碟淡黃色的、打著細膩泡沫的“柚子胡椒泡沫”。
侍者帶著幾分自豪介紹:“這是我們主廚的招牌之一,選用9+級澳洲和牛眼肉芯,采用精準低溫慢煮技術(shù),最大程度保留肉汁和嫩度。
搭配意大利阿爾巴白松露熬制的醬汁,以及清爽解膩的柚子胡椒泡沫。
請慢用。
”祖母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道“藝術(shù)品”,沒有動筷。
她拿起筷子(餐廳提供的是公筷,被她嫌棄地放在一邊,用的是自己隨身帶的、磨得發(fā)亮的銀筷),輕輕撥開那礙眼的金箔和豌豆苗,用筷尖極其小心地戳了戳那粉嫩的牛肉。
“嫩?”她嗤笑一聲,聲音清晰地傳開,“此肉看似粉嫩,實則如同久病之軀,氣血兩虧!筷子稍一著力,便凹陷下去,毫無回彈之力!此乃火候已失,肉中汁水流失,僅剩一副軟塌塌的空架子!所謂‘低溫慢煮’,不過是文火慢燉都做不好的遮羞布!”她夾起一小塊肉,湊近鼻尖嗅了嗅,眉頭緊鎖,“松露之氣霸道,本可提鮮,然此醬汁過于濃稠油膩,如同潑墨,將牛肉自身那點微弱的脂香盡數(shù)覆蓋!更添一股…說不出的…匠氣!”她將那塊肉放入口中,只咀嚼了兩下,便吐在了骨碟里!動作干脆利落,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肉質(zhì)松散如敗絮!毫無嚼勁!更無肉香!松露醬汁味同嚼蠟,油膩不堪!那泡沫更是莫名其妙,一股子生澀的酸辣氣,與肉味格格不入!此等搭配,如同莽漢披錦袍,不倫不類!”祖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壓和頂級饕客的絕對權(quán)威,“主廚何在?!如此糟蹋上好的牛肉,如此胡作非為的搭配,簡直是對庖廚之道的褻瀆!讓他出來!老身倒要當面問問,他師從何人?學(xué)的哪門子手藝?!”整個餐廳瞬間鴉雀無聲!所有食客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齊刷刷地聚焦在謝家這桌!尤其是那位衣著樸素、氣場卻強大得駭人的老太太身上!鄰桌那對小情侶和商務(wù)人士,此刻看向自己盤中的“藝術(shù)品”,眼神充滿了懷疑和…同情?侍者臉色煞白,手足無措,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
這老太太…太可怕了!每一句點評都毒辣精準,直指要害,而且氣勢洶洶,點名要見主廚?!謝硯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原本只想讓奶奶開開眼界,順便滿足下自己的好奇心,萬沒想到會演變成一場“砸場子”般的毒舌批判!她趕緊起身,試圖打圓場:“奶奶!您消消氣!可能…可能不合您口味,咱們…”“不合口味?”祖母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謝硯秋,眼神銳利如刀,“此非口味之爭!此乃道統(tǒng)之爭!庖廚之道,首重食材本味!火候是魂!刀工是骨!調(diào)味是衣!此等菜肴,空有浮夸之衣,內(nèi)里卻魂骨皆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若此等手藝也能得49星,被奉為圭臬,那這世道,當真是黑白顛倒,明珠蒙塵!”她的話擲地有聲,如同驚雷,炸得整個餐廳一片死寂。
食客們面面相覷,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不忿,有的則暗自點頭。
那些原本對著菜品拍照發(fā)朋友圈的動作,都悄然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后廚方向的門簾猛地被掀開!一個穿著雪白廚師服、身材高大、留著精心修剪絡(luò)腮胡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來,臉上帶著被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慍怒!他正是“云之味”的主廚兼老板,米其林推薦餐廳的明星主廚,david陳!他剛才在后廚已通過監(jiān)控聽到了大半,此刻怒火中燒!“是哪位貴客對在下的菜品有如此高見?!”david陳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端坐如山、氣場強大的祖母。
四目相對!一個是現(xiàn)代餐飲界的弄潮兒,手握米其林光環(huán),推崇創(chuàng)意與視覺美學(xué);一個是來自千年之前、深諳食之本味、視傳統(tǒng)烹飪?yōu)榻鹂朴衤傻挠鶑N傳人!一場跨越時空的“食之道”的碰撞,在這間裝修前衛(wèi)的餐廳里,轟然爆發(fā)!空氣仿佛凝固,無形的硝煙彌漫開來。
所有食客都屏住了呼吸,預(yù)感到一場前所未有的好戲即將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