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別緒
白天時會給爺爺輸葡萄糖,夜晚則會安排人守在他床旁,防止死亡悄無聲息地降臨。
今天白天許枳守著爺爺?shù)妮斠浩浚雇韯t是許榆守夜。
唐紅鵑此刻在廚房煮飯,許平川則是去看奶奶說的下雨天會漏水的房屋某處。
此刻房間里只有她和爺爺兩人,一個坐在木板凳上,一個依舊側(cè)躺在床上,手掌插進輸液的針管。
許枳沉默地望著輸液瓶一滴滴漏下,順著針管流進爺爺?shù)捏w內(nèi)。
她很清楚,這不過是在吊著一口氣罷了。很有可能,下一秒,他就會停止呼吸,永遠離開。
這幾天,許枳再也生不起玩手機的心思,晚上總是突然驚醒,怕聽到爺爺離世的消息。像是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刺下,提心吊膽。
她看著爺爺變形的臉,感到一陣陌生與難受,但又不得不看,以確認他還有微弱的呼吸。
看著爺爺緊閉的雙眼,許枳觀察著周圍應該沒有人會經(jīng)過,掏出她的新手機,找到了“相機”。
偷偷舉起它對著爺爺。許枳抿著唇,還是按下了拍攝鍵。
她看著相片里凝固的瞬間,悲涼地摸上去,不禁想到這可能是她以后唯一用來思念他的載體。
相片里變形的臉與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他挑著煙桿的樣子大相徑庭,那時一切都還好,沒有那個惹人生厭的膿瘡。曠日經(jīng)年,是否自己也會忘記他本來的模樣?
然后又放下手機,繼續(xù)坐在那里,除了在輸液瓶和他臉上來回游走的視線,在昏暗的燈光下,靜止的一切像幅褪了色的油畫。
吃完飯后,已將近下午七點鐘,許榆就接替了許枳,守在爺爺床邊。
許枳早早就上了床。
這個房子,這個房間,占據(jù)了她的十二年,大多數(shù)是悲傷的回憶,就連那少有的快樂,背后都是鋪天蓋地的悲愴。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她一直覺得自己對爺爺奶奶沒有什么感情,他們常常都是對雙方都視而不見,好像唯一的聯(lián)系是許棣棠一般。
可現(xiàn)在,面對那個床鋪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她卻無法說出絕情的話語,甚至她覺得,原來自己對他們也是有親情的。
曾經(jīng)她忽視的回憶都涌了上來。
小時候,會做木工的爺爺,用藤條和木板,在兩棵樹間做成秋千,她就坐在上面,許棣棠在后面推著她。
她過生日時,奶奶也會給她兩塊錢讓她自己買零食,然后給她煮雞蛋就當慶生。
甚至某一天破天荒早起的她,陪著爺爺一起去放牛的畫面,也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鈴聲、牛哞、還有騎在牛背上的她和在前面牽著牛的爺爺。
雖然那些稱得上溫情的回憶屈指可數(shù),但在意識到這些都將永遠地成為回憶之后,曾經(jīng)因他漠視自己、他在奶奶打罵許棣棠時選擇沉默而產(chǎn)生的怨恨都漸漸透明起來,在背后逐漸清晰的是那個總是早起晚睡,總是一年四季不停止勞動,最后卻不得善終的小老頭。
到底是因為無法分割的血緣,還是陪伴產(chǎn)生的感情,亦或是憐憫。
許枳搞不懂,她只知道心里悶悶的難受。
睡不著,索性不睡了吧。于是她決定去陪著許榆守夜。
爺爺最喜歡的應該是哥哥,只可惜他從小到大根本就沒回過幾次老家。
也不知道哥哥……心里是什么感覺。
許枳輕輕推開門,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看向獨坐著的許榆,悄聲向他走過去。
以防嚇到他,許枳先輕輕拍了拍哥哥的肩,才在他往旁邊挪了挪后,坐到了板凳的另一側(cè)。
許榆看到身上還穿著睡衣的許枳,面上流露出驚訝,做出“你不去睡覺嗎”的口型。
許枳搖搖頭,也學著他的樣子回以他“睡不著,陪你”。
許榆點點頭,又回過臉去盯著爺爺。
在極端的沉默中,許枳轉(zhuǎn)頭望著哥哥的側(cè)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滿是不真實,她突然想起在接到那個電話前想要說的話,可顯然現(xiàn)在并不適合。
許榆感到妹妹的視線,卻裝作沒察覺到那樣依舊沒有移動過目光,只覺得心里有點亂。好在許枳只看了一會兒就轉(zhuǎn)過頭去,陪他一起看著爺爺。
或許現(xiàn)在如許平川所說的那般,正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時候,讓許枳越看越想流淚。
其實人生在世,誰不是看一眼少一眼呢?只是到最后一刻才明白這個道理。
第一次切身實地地面對人的離去,許枳年輕的心里充滿了傷悲。
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爺爺勞苦了一輩子,偏愛了近二十年的孫子沒回去同他親近幾回,卻又因他的偏愛,導致養(yǎng)大的孫女一個又一個地遠去。
甚至現(xiàn)在都不知許棣棠身在何方。姐姐她會不會在夜深人靜時突然感到難過?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她爺爺?shù)纳谙龅穆飞稀?br />
許枳腦袋越想越亂,她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一旁的許榆注意到她的動作,心疼地攬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靠著自己睡覺。
畢竟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睡不著的妹妹只要在哥哥身旁,就會睡得香甜。
許枳愣了愣,還是將自己的頭靠過去,聞著熟悉的洗衣液的香味,有種被陽光炙烤后的溫暖味道。如往常一樣,在他身旁就能放平自己混亂的思緒,在平穩(wěn)的心緒里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又是一晚,失眠的許枳在哥哥身旁睡著,只不過他們現(xiàn)在都坐在長板凳上。
睡著后的許枳不太安穩(wěn),總是往下面滑,許榆猶豫片刻,輕輕攬住睡著的許枳,將她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以讓她能睡個安穩(wěn)的覺。
做完這一切后,他繼續(xù)做著自己的工作,看著爺爺。
他看出許枳的痛苦。反觀自己的內(nèi)心呢,感到難受,悲傷卻是像煙霧一樣籠罩在自己心上,隱隱約約不真切。
或許是因為從小到大,早熟的他早早把對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的情感鎖在名為責任和義務的匣子里,滿足他們的期望,自己卻沒有什么期望等待發(fā)生。
在愧疚和壓力下,對他的愛全都變成了負擔。許榆無法等同地去愛他們,只能像現(xiàn)在一樣,盡到自己的責任。
而許枳……許榆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是歸于一切之外的意外,像是他被禁錮的世界里,突然出現(xiàn)的禮物。只有他和她在一起時,他和她最放松,只要他和她還在,他和她就能相互依靠。
許榆突然懂了許枳曾經(jīng)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是飛蛾撲火。
可她長大后也會有自己的世界,就像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不再那么依賴他,想想也不會再糾結(jié)著和他在一起吧。
依然目視前方,手卻不經(jīng)意地撫弄著妹妹的黑發(fā)。
她從小到大發(fā)質(zhì)都很好,摸起來柔柔的蓬蓬的,很舒服�;蛟S是這樣,上次在拍畢業(yè)照的那天,和她很久沒見的自己才忍不住想要去摸她的頭發(fā)。
許榆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其實在見到妹妹之后他一直無法平靜自己的內(nèi)心,或許說,從那天之后,他一想到許枳就無法平靜下來。無法平靜亦無法正視。
手依然勾弄著妹妹的頭發(fā),想到剛才看到她傷心的模樣,忽然很想再去摸摸她的臉,幫她撣落所有的悲傷,幫她撫平睡夢時依舊緊皺的眉頭。
可他依舊如那天一般,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選擇什么都沒做。到最后,他沉默地望著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爺爺,手里像哄小孩一樣輕撫著妹妹,直到天明。
告訴自己,只是為了讓她睡得安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