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球賽是十二點開始,可是你們提前就興奮了起來,早就準(zhǔn)備了一箱啤酒,幾包涼菜,上半場四十五分鐘,你和郝春來一共喝了十來瓶啤酒,你們旗鼓相當(dāng),喝得都醉醺醺�!�
“球賽離下半場開賽前,有十五分鐘中場休息時間,郝春來酒量不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的口供告訴我們,最后是被你推醒的,下半場球賽剛剛開始。你并沒有完美不在場證據(jù),你有十五分鐘作案時間�!�
許亮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反駁道:“那時候我也醉了,我肚子不舒服上了個廁所�!�
“對,你也很醉,喝了五六瓶啤酒你就醉了,你根本無法作案對嗎?”
“這有問題嗎?民宿的同事都知道!”
“是啊,你來民宿半年多時間,就通過不斷的醉酒事件來告訴同事,你酒量很不好,連郝春來都以為你不會喝酒。但你養(yǎng)父許孟坤知道啊,他知道你從小就偷飲他的白酒,因為那時候許孟坤喜歡飲酒,飲完酒脾氣就變了,你為了阻止他,就偷走了他的酒,一開始你只是好奇,但是慢慢地,你也嘗試去飲酒,你發(fā)現(xiàn)其實酒精能夠麻痹你自己,一個懦夫的自己,一個眼看著父親被冤枉卻不敢發(fā)聲的自己……”
許亮頓時咬牙切齒:“你住口,你給我住口……”
五分鐘就要到了,唐小川不安地看了看時間,十五分鐘的推斷和飲酒的謊言確實足夠震撼,但是并不是殺人證據(jù),許亮仍然可以辯解,審訊已經(jīng)進入到了最緊張時刻,如果下一秒孟思期不能提出關(guān)鍵證據(jù),許亮隨時都可能要求離開。他的心也提了起來。
“當(dāng)晚!”孟思期大聲說,“十二點五十分左右,你到達后院,本來你打算趁龍善文在睡夢中殺死她。而她當(dāng)時正好在院子中間的餐臺,餐臺上有甜點和剩下的生日蛋糕。龍善文那晚醒了,一個人起床吃點東西,她拿起了一塊蛋糕,吃了起來,享受著片刻的靜謐。你悄然走了過去,拿起了她身邊切蛋糕的水果刀……”
“龍善文察覺到了你,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你早就找準(zhǔn)了她身上致命的位置,一刀插進她的胸口,你親口告訴她,你就是孔曲山的兒子!她痛苦之余,充滿震驚。驚慌失措的她拼命抓住了你,你猛地向后退去,將刀子抽了出來。”
“龍善文用手撫住流血不止的血口,驚恐地望著你,她阻止不了身體的潰敗,跪了下去,就像是向你贖罪,她倒下去,趴在了地上,但眼神里依舊是恐懼�!�
“你將刀子扔在地上,上前拿起她的右手,用手指上的血跡畫下了一個符號,不過血跡用盡,符號沒有畫完,但你認為這足以證明符號就是蒲公英,所以你放棄了繼續(xù)畫完,你選擇了離開……”
這時,許亮的眼底是難以置信,還有驚喜,他忽然鼓起了掌,他沒有不屑的笑意,像是真誠為她贊美,表情也極其認真:“警官,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我為你折服,不過,你沒有證據(jù)將我定罪,不要以為我不懂法律�!�
“是,這一切確實不能給你定罪�!泵纤计诶潇o地說,“可是有件事你可能不記得了�!�
“什么?”
“你的圍裙!”
在這一刻,許亮一直自信的眼底終于閃現(xiàn)一絲晦暗。
“那晚,龍善文被你捅進刀子時,她驚慌失措雙手抓住了你的圍裙,這個圍裙是你們民宿廚師高貴的象征,每人一條,上面繡著金龍,你看,我都給你帶來了�!�
孟思期將用透明物證袋裝裹的圍裙從椅子上拿起,推到了他的眼底,“你還記得吧,這原本是你的圍裙,那晚龍善文拿起蛋糕的手指就抓住了這件圍裙,上面還殘留了蛋糕末�!�
許亮僅在圍裙上暼了一眼,就沒有再看,他似乎知道一切,只剩下緘默。
孟思期繼續(xù)說:“你是很謹慎的人,你知道這件圍裙留下了龍善文雙手的指紋,你沒辦法徹底清除,你更不可能銷毀、清洗,這樣更能引起別人的懷疑。也正是由于你的過度謹慎,你做了一個你可能認為萬無一失的行為,你潛入另一間宿舍,將你的圍裙和你同事肖壯壯的圍裙進行了交換�!�
這一刻,趙雷霆頓時明白,孟思期今天中午吃面時因為換面而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原來她一直在觀察身邊的一切,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非常明朗,這些證據(jù)足以給許亮定罪。
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唐小川暗暗吁了口氣,現(xiàn)在即便許亮想離開,證據(jù)也不允許。
馮少民參加審訊前就了解了所有物證,他認為孟思期的審訊思路非常漂亮,一步步將許亮的心理防線剝開,最后一錘定音。
許亮笑了,不過這次的笑容很勉強很干澀:“所以,你在圍裙上檢查到了龍善文的指紋?”
“是�!泵纤计趯⒆詈蟮闹讣y鑒定報告拿了出來,打開,推到許亮的眼前,“經(jīng)檢測,你的圍裙上留下了龍善文雙手的指紋,指紋很清晰�!�
“真了不起,”許亮長吁了一口氣,“這位美女警官,我能問問你的名字嗎。”
“孟思期�!�
“孟警官。我一開始真的小看了你,我跟蹤了你們好幾天,你們真的讓我很捉急,我原以為,一個女娃娃能查出什么案子,我不得不去刺殺歸向陽,讓你們產(chǎn)生懷疑,但今天,我似乎做對了,遇到你對了�!�
許亮的這番話讓人很意外,他好像并非是犯罪殺人,而是做一件他認為對的事情。但孟思期瞬間理解了他的想法,他無非就是想借警局,幫他還原父親被冤的真相。
她很惋惜,這件事本來可以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許亮,其實你有更多的辦法來揭開父親的真相,但你為什么要選擇這條最不該的一條路,你可以選擇報警,選擇向媒體公開,為什么一定要殺龍善文?”
馮少民也發(fā)出惋惜的聲音:“我記得今年春節(jié),你剛滿十八。”
許亮大聲說:“龍善文,不過就是一只雞,我殺了她又怎么樣?”
孟思期被震住,她一直以為龍善文是被謠言陷害的,但許亮為何要如此詆毀她。許亮生活在那個年代,那座紡織廠,他一定知道什么,他的話是不是真實可信?此時此刻,她對真實的龍善文反而產(chǎn)生了好奇。
“許亮,既然你那么恨她,能跟我們說說那段往事嗎?”
“請叫我孔陽吧,我喜歡孔陽這個名字。我本來就想把這一切告訴你們,只是我需要找到一個真正能幫助我的人,我希望是你,孟警官!”
許亮說得很坦誠,和最初的傲慢和不屑完全不同,他似乎將自己的所有期望全部寄托在孟思期身上。
不管他是殺人兇手還是普通人,在孟思期眼里,真相就是一切,她很鄭重地點了點頭,“請說吧。”
“我記得那年我只有九歲,我家住在紡織廠附近,也算是家屬樓吧,我記得那時候的天空很藍,我父親經(jīng)常帶我去紡織廠旁邊的街上玩,那里有很多玩具,也有好吃的,那天下午父親給我買了一包爆米花……”
1985年九月份,天氣很好,藍天白云,在紡織廠附近的街上,孔曲山給孔陽買了一包爆米花。
孔陽很喜歡爆米花剛出爐的味道,以前的爆米花機是一個漆黑的圓爐,樣子有點像章魚,圓滾滾的肚子里面放入了米粒和糖精,圓爐在火上烤,老人緩緩地轉(zhuǎn)著圓爐的手柄,那就像章魚的觸角。
孔陽最開心的是爆米花出爐前的等待,孔曲山會緊緊拉著他的手,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一刻也不會松懈。
這是孔陽最安靜的時刻,也是他人生當(dāng)中和父親靜處時最美好的時光。
當(dāng)街上響起“要響了要響了”的喊聲時,孔陽就知道,爆米花要出爐了,那時候父親會特意松開他的手,寬實的手掌換到他的背部。
孔陽用雙手捂住耳朵,站在父親手臂下,只聽一聲巨響,白煙滾滾,有人還開玩笑說,“土地公公出來了”,從滾滾的白煙里,那個微駝著背的爆米花老人就像土地公公吞云吐霧現(xiàn)身一般。
白白軟軟的爆米花從圓爐里噴射出來,散發(fā)著濃濃的香味。
說起來,這是孔陽最幸福的時刻,因為他知道,那份香噴噴的爆米花中,有一份是屬于他的。
那也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吃爆米花。
孔曲山付完錢,手掌護著他的小腦袋,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孔陽個子很小,瘦瘦弱弱的,他一路上就小心翼翼撿起爆米花,變著法兒吃一粒。
他也會想起父親,會找一顆大顆粒的爆米花,伸出小小的手掌送到孔曲山的口中。
孔曲山彎下腰,含下爆米花,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謝謝兒子�!�
天空本來一片晴朗,但很快布上了一層烏云,“要下雨了”,有人在喊。
孔曲山是個做事未雨綢繆的人,時常出遠門就帶著一把傘,他把傘從腰間解下來,“兒子,你拿著傘回家去,我還要去趟廠里�!�
孔陽接下了傘,像往常一樣,他點了點頭,聽了父親的話,他站在街外面的山坡上,看著父親沿著馬路一步步走向紡織廠,背影慢慢縮小。
那是今陽市最大的紡織廠,名叫蒲公英,紡織廠里有上千名員工,父親就在紡織廠工作,他工作努力,是廠里的勞模,家里的墻上還貼著廠里發(fā)的獎狀。對于父親,孔陽無比驕傲和崇拜。
隨著電閃雷鳴,孔陽提前打開了傘,他那片家屬樓離街市不遠,每次在街市與父親離別,收下一包爆米花,孔陽都會獨自回家。
但是這一次,當(dāng)大雨嘩嘩啦啦下起來后,他卻轉(zhuǎn)過了身,目光穿過雨箭朝紡織廠的上空望去,他有種隱隱的擔(dān)憂,擔(dān)憂父親沒帶雨傘,全身濕透,連家都不能回。
他向反方向走去,抗著暴雨走向了紡織廠。見到父親是他最大的愿望。
因為是廠家屬,孔陽經(jīng)常來紡織廠玩,他走到紡織廠時,小腿以下已經(jīng)全部被雨水浸透了。
他還記得很久以前來到這里,無論刮風(fēng)下雨,這兒都很熱鬧,紡織廠門口有保安叔叔,大門口必定人來人往,廠里面必定機器轟鳴,可是今天,這里就像一座空城。
因為紡織廠倒閉,這里再沒有以前的生機,唯一熱鬧的事,是一大群廠工堵在廠里面喊著工資補償?shù)氖隆?br />
今天暴雨傾盆,他沒有見到這些情緒激動的廠工,而是走入一座雨水浸透的空城。
黃昏已至,再加上烏云暴雨,孔陽的眼前幾乎一片漆黑,但他在灰暗的視線當(dāng)中看到了一小片光亮。
他熟悉紡織廠的房子,那塊地方是廠辦的辦公室,他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父親說來紡織廠,一定去了那。
終于走到亮著昏黃燈泡的辦公室門口,他收起傘,準(zhǔn)備敲門進去,敲門前,他走過辦公室外的窗戶,窗戶里的情景頓時飛入他的眼簾。
那是孔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畫面,他以后常常做噩夢,夢見自己回到那個場景,每一次,他都膽怯、惶恐、害怕,他后怕,他痛恨,他甚至想一刀了結(jié)自己。
[]密室民宿殺人案18
窗戶里面亮,外面暗,孔陽就像一個無辜的旁觀者,看到了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那是歸向陽,他正用一根麻繩將孔曲山的脖子纏住,兩人的肢體糾纏在地上,歸向陽的力氣明顯要大一些,使勁勒住孔曲山的脖子。
孔曲山呼吸困難,面色卡白,但他是勞模,是廠里的工人,他雖然身材不高,但力氣不小,他一直在反抗,以至于歸向陽的罪惡沒有立即得逞。
就在這時,歸向陽大喊了一聲:“龍善文,你還愣著干嘛,快來抱他!”
“我答應(yīng)你,一萬報酬……”
在孔陽驚恐的視野里,過了一小會,一個身材偏瘦的女人走向了孔曲山,她好像也受到驚嚇,但是她卻充當(dāng)了歸向陽的幫手,趴了下去,緊緊抱住了孔曲山的雙腿。
就在兩人合力之下,孔曲山失去了呼吸,他僵硬地,全身猛然抖動了一下,整個人都翻了過來,瞪著的眼睛帶著不甘和絕望正好對著窗戶。
全身發(fā)抖的孔陽嚇得失聲痛哭,那是他的父親,可就在這一刻,他死了�?钻枏膩頉]有想過一個人死亡是什么樣子,可是父親卻眼睜睜在他面前死去。
歸向陽抬起頭,他警惕地望向窗臺,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窗外的動靜。
孔陽拔腿就跑,他跑向了雨中,拼命地逃跑,跑了一段路,他又停住了,他想起了父親,又往回走了幾步,淚水早已和雨水交融在一起。
他遠遠地看見歸向陽從門口的地上撿起了他的雨傘,歸向陽朝雨中望來,像看透了他,他膽怯地向后退去,歸向陽收住目光,蹲在了地上,用手指丈量他的雨鞋留在地面上的腳印。
那天,孔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紡織廠的,他拼命地逃跑,一直跑到家屬樓,重重地摔在院子的地面上。
他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高燒了三天三夜,母親一直在身邊照顧著她,然而從此以后,他的生活不得安寧。
無論黑天白夜,總有人上門來找母親吳月茹討債,還在他家拼命地翻找什么東西,他們說孔曲山帶著廠里準(zhǔn)備發(fā)放的二十幾萬現(xiàn)金逃跑了,聽說逃去了香港。
說完這一切,孔陽趴在審訊桌上沉重地痛哭了起來。
那年他九歲,本來是憧憬美好未來的年紀,他的父親是勞模,為人正義,可是意外被人謀殺,他的母親善良柔弱,卻日日被人追債。
九歲以后孔陽的人生,帶著那段恐怖的記憶,帶著對父親的愧疚,帶著對母親的同情,他就像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因為如果當(dāng)年,當(dāng)年那個雨夜,他推開了那個辦公室門的話,也許父親就得救了,但是因為他的膽怯,他成了父親被害的旁觀者。
然而在孟思期看來,孔陽即便推開了門,以他九歲的年紀,瘦小的體魄,可能也無法挽救他的父親,不過對于孔陽來說,他永遠都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他會終生帶著對父親的愧疚離開這個世界。
孔陽那段時間一定生活在惶恐和擔(dān)心當(dāng)中,不僅是家庭的突然變故,還有來自于當(dāng)時是廠辦主任、還是青年壯漢歸向陽的威脅,因為歸向陽找到了他的傘,丈量了他的足印,孔陽一定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生活在那種未知的恐懼里。
他一定以為有一天,有人會將他如父親一樣勒死,他不敢將這一切說出口,只能把膽怯和悔恨深埋心底,直到變得不受控制,讓魔鬼在內(nèi)心生根發(fā)芽。
在孔陽停止抽泣后,孟思期已經(jīng)將溫水送在了他的面前,孔陽似乎平靜了,他拿起溫水抿了一口,“對不起啊,有點失態(tài)�!�
孟思期沒有回應(yīng),她想讓孔陽的心情再平復(fù)一會。
孔陽抬起頭,眼神很堅定,“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只要能給歸向陽定罪?”
孟思期也在平復(fù)心情,但是她是主審人,她必須快速拋棄不相干的情感,她冷靜地問:“在你長大以后,是不是多次嘗試刺殺歸向陽?”孟思期認為,如果孔陽真的那么恨歸向陽,他一定首先想要殺害的是歸向陽,而不是龍善文。
“對,我嘗試過,但是歸向陽人高馬大,他還有保鏢,我根本近不了身。他偶爾會去維也納酒店鬼混,那里他有女人,不止一個,他玩完后,會一個人離開,所以我嘗試那個時候去刺殺他,但是他很精明,力氣也很大,我沒成功只能逃跑�!�
孟思期繼續(xù)問:“你為什么不報警?你從來不相信警察嗎?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替父報仇�!�
“相信?從九歲那年我就不相信任何人了,”孔陽的嘴角勾上絕情的笑容,“那些曾經(jīng)將我父親高高捧起的廠工,最后不也是圍在我家門口,將我母親的尊嚴踐踏一地,你覺得我應(yīng)該相信誰?”
孟思期這次終于理解了孔陽的心理,如果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人生,還是在心靈未定型的年齡,他一定會改變許多世界觀。
“雖然你不相信,但你可以給市長寫信,給警局寫信,這些都是比你現(xiàn)在的方法更好的辦法。”趙雷霆似乎有些氣急,說了這番話。
孔陽笑了笑,像是在嘲笑對方的無知:“你不會懂的,你根本不了解歸向陽,他是什么樣的人至少我了解過,還是在紡織廠廠辦的時候,他就有一班兄弟,而且他喜歡結(jié)交有頭有臉的人。這不,最現(xiàn)成的例子,他離開紡織廠后,就主動追求張薈,張薈是什么人,七八年前,張薈不過是一個小職員,家境貧寒,長得一般,你覺得歸向陽這樣的人會看上她,那不就是因為,張薈有個好姐夫,你們應(yīng)該不會不認識吧�!�